平心而论,中国这片土地上有史以来最幸福的男人莫过于爱新觉罗.弘历——生于鼎盛帝王之家,25岁登上皇帝之位,在位期间内外皆无大患,上千万平方公里疆域内的近三亿人莫不称臣,三宫六院,多子多孙,晚年无大病,88岁寿终正寝。
乾隆四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784年,乾隆的五世孙载锡出生。乾隆高兴之余在史书上一查,发现历史上从没有过哪位皇帝得享五世同堂之乐,乾隆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为感谢上天的眷顾,乾隆谕令各省总督、巡抚,查明全国五世同堂之家,加以赏赐。不久后,军机处就得到了全国各省呈报的五世同堂的老人共一百九十二人,其中四人已逾百岁。
看了军机处汇总的报告,乾隆皇帝心思一动,不禁想起了自己12岁那一年,69岁的祖父宴请全国65岁以上官员的盛举。
事事以祖父为榜样的乾隆,就这样动了举办第三次“千叟宴”的念头。
千叟宴是乾隆的祖父康熙发明的。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康熙六十大寿,康熙一查史书,发现六十岁在同行中已属罕见,因此决定大办特办。
很快的,在有司操办之下,为庆祝大寿搭建的彩棚从北京西直门一直延伸到畅春园,长达20里。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康熙希望来参加他生日party的人越多越好,但同时他又希望来的人跟他年龄相仿,不要有代沟。
于是不知是他自己灵光一现还是哪个大臣出的主意,“千叟宴”应运而生。康熙传谕全国,令60岁以上老人能来的都来,最终来了一千九百余人,包括宗室耆老、内外文武官员年长者,以及地方官府选送的民间老大爷。
这便是第一次千叟宴。宴会在畅春园举行,作为皇家御宴,这样的规模确实罕有,但作为千叟宴,这是规模最小的一次,赴宴者也主要是宗亲和官员,来自民间的很少。
满族统治者以“爱过节”著称,皇帝的生日也是节,叫做“万寿节”。康熙六十一年,康熙已经69岁了,因为预感自己可能坚持不到70岁,于是康熙决定把六十九大寿好好办一下。
于是举办了第二次千叟宴,这一次,与会者年龄标准提升为65岁以上,但是前来赴宴者人数却比第一次更多,宴会也改在乾清宫大殿举行。
时年12岁的弘历也参加了这次盛宴,不过不是来吃喝的,而是作为皇孙来给宗室耆老和一二品大员斟酒的。
这场千人大宴会的非凡景象给弘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了他心目中祖父文治武功的鲜活体现。乾隆从小在康熙身边长大,对这个祖父十分崇拜,因此执政以后事事都以康熙为榜样。
转眼到了乾隆五十年(1785年),乾隆对自己五十年来对天下的治理十分满意,75岁的乾隆自撰了一篇《古稀说》,称大清在自己治下“扩土之广,臣服之普,民庶之安,虽非大当,可谓小康。”
志得意满的乾隆于是想起了祖父发明的千叟宴,打算再办一次千叟宴,以彰显盛世景象。
这一年正月初六,第三次千叟宴在乾清宫大殿开宴了。这一次乾隆定的年龄门槛是60岁,跟康熙第一次千叟宴时定的门槛相同,但由于几十年来国力有所发展,加上天下承平日久,因此开宴这天一下子来了三千多人!
来赴宴的老人包括宗室耆老、内外文武大臣、致仕大臣,以及民间人士,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来自民间的老人很多。
要给这些老人排排坐,乾清宫肯定是坐不下的,实际上殿内只布了50席,基本是宗室和近臣;而殿外平台上布了244席,甬道左右124席,台阶下的空地上382席。
席间,乾隆皇帝召一品大臣和90岁以上老者至御前,亲赐饮酒。同时乾隆的皇子皇孙们作为小辈,亲自执酒器给殿内的宗亲近臣们依次斟酒。
很多人可能以为这种御宴上给人斟酒的都是宦官,其实不然,据清代史书记载,在皇家筵席上负责斟酒往往是皇子皇孙或者光禄寺的官员。
宴会中老皇帝兴致颇高,多次举杯邀全场共饮。一开始一些老人十分惶恐,纷纷双手持杯站起来喝,乾隆见状,谕旨“毋须起立”,以示敬老爱老。
据光绪年间吏部官员何德刚所著的《春明梦录》记载,这种大规模御宴基本是分餐制,一到两人一个案几,食物摆在案几上,人席地而坐。
清代御宴的饮品有两种,一是奶茶,这可能跟清代统治者与蒙古联姻有关;二是酒,这酒是皇家特供,由光禄寺良酝署酿造。据何德刚的说法,这酒喝起来略带甜味,和平常在外面所喝的酒略有不同。
那么千叟宴上都有哪些菜肴呢?其实菜色并不固定,要由皇帝在设宴前定夺。不过考虑到历次千叟宴都是在农历正月里举办,再考虑到赴宴人数众多,而且席面很多都设在殿外,因此据专家考证,千叟宴的菜肴应该是以饽饽和火锅为主。
“饽饽”是满族对各类面食糕点的统称,诸如花盏龙眼、艾窝窝、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凤尾烧麦、五彩抄手、玉兔白菜、四喜饺等等等等,都属于清宫菜里的“饽饽”一类。
而火锅也是清朝统治者冬天非常喜欢的佳肴。由于来自山海关外,因此清代皇家的火锅也有鲜明的关外特色,随火锅同上的围碟中,除了羊肉鱼肉,还包括鹿肉片、飞龙脯(一种长白山野鸟肉)、狍子脊、山鸡片野猪肉、大叶芹、刺五加等等。
如前所述,乾隆五十年的这次千叟宴上,来了很多民间寿星,考虑到当时的社会条件,这些民间老人即便是当地乡绅,恐怕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精致的珍馔佳肴,激动之下,纷纷大快朵颐。
一时间,乾清宫内外觥筹交错,韶乐绕梁,好一番盛世景观。在场的御用文人直呼:“恩隆礼洽,实乃万古未有之举!”
然而十分不幸的是,这场千叟宴结束之后,很多来自民间的老人回去后不久就一命呜呼了。难道乾隆在菜里下毒了不成?当然不是,这些老人去世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舟车劳顿。
千叟宴距离现在虽然不过二百多年,但交通条件却是天差地别,不但效率低,而且不舒适。而参加第三次千叟宴的民间老人,是全国各地选送来的,有的来自河北倒还好,但那些来自东南甚至大西南的老人就不那么轻松了。
当时的交通效率有多低呢?山西榆次按说离京师不算特别远了,但这里选送的老人家也是腊月出发,走了半个多月才到京城。
而赴宴者中年龄最大的郭鈡岳,是福建莆田人……老人家从莆田出发,下了车上船,下了船上车,折腾了不知多少遍,才得以赶到北京。
而宴会结束后,老人们又得原路返回……一番折腾下来,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就算有人陪同照顾,也都累得散了架。
因此回家后纷纷一命呜呼,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乾隆虽然没有在菜里下毒,但为了搞这种粉饰工程,不顾这么多老人的死活,跟下毒也没太大区别。
然而乾隆还没有尽兴,十年之后,他又办了第四次千叟宴。
其实千叟宴营造的盛世景观之下,掩盖不住的是腾涨的物价、惊人的腐败,以及上千万饥民的呻吟和怒吼。
就在弘历自诩为“虽非大当,可谓小康”的乾隆年间,其实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民变从未停止过。乾隆三十九年山东王伦起义,乾隆四十六年陕甘起义,乾隆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起义,及至后来波及数省的白莲教起义,全都被乾隆靠武力血腥镇压。
真不知他“民庶之安,臣服之普”几个字是怎么说出口的。同时即便是在相对和平富庶的地区,民众的生活也十分艰难。清代钱泳所著的《履园丛话》记载了康熙到乾隆晚期吴郡的物价。
吴郡就是苏州,属于明清时期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中央的财税重地。据《履园丛话》记载,康熙中期大米每升7文,到乾隆五十年以后,上涨到每升34文。
类似的,康熙中期上好的田地5两银子一亩,到乾隆晚期,一亩地值银50两。
物价之所以上涨,民变之所以频发,个中原因其实乾隆心知肚明,那就是人口太多。
1783年,乾隆批阅完奏章后闲来无事,做了一首打油诗,题为《谷数民数》:
“谷数较于初践祚,增才十分一倍就。民数增乃二十倍,固幸太平滋生富。以二十倍食一倍,谷价踊贵理非谬。谷贵因之诸物贵,何怪近利居奇售。”
粮食相较于建国初期只翻了一倍,人口却翻了二十倍,因此造成物价踊贵——乾隆对问题的本质看得很清楚。当然,他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其实人口增长的倍数没有二十倍这么多,而是大概4倍左右。
顺治八年,清朝统计户口,得一千零六十余万户,按一户5人计算,再加上勋贵士大夫可能瞒报的人口,当时清朝人口大概在6~7千万。
康熙雍正时期,由于实行了摊丁入亩,人口爆发式增长,到乾隆四十年,统计人口得二万六千四百余万人(2.64亿),相较于顺治八年翻了四倍——这个人数已经逼近了农业时代中国承载力的极限。
而与此同时,清朝的吏治又腐败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康熙时期,巡抚年薪是一百五十五两,总督年薪是一百八十两。可他们的灰色收入能达到多少呢?
雍正元年,新登基的雍正帝进行了一次反腐调查,查明山东巡抚每年收受礼金十一万两,广东巡抚一年收受六万两,两江总督一年收受二十万两……
在如此巨贪治下生存的百姓,其境况可想而知。
种种因素叠加之下,从康熙晚期开始,清代十分严重的流民现象就已经愈演愈烈。
以至于在天子脚下的北京,都达到了“辇毂之下聚数十万游手游食之徒,昼则接踵摩肩,夜不知投归何所”的程度。
而在全国其他地方这种情况就更为严重了,这些流民其实就是天灾人祸下在原籍无法生存的难民,居无定所。
在流徙过程中往往汇聚成群,可仍是一盘散沙,无论受雇于地主还是手工业厂主,都受尽压榨,如果想开垦荒地,则要受官吏刁难盘剥。
乾隆五十八年,英国使臣马嘎尔尼来到中国,记录了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中国“普通市民”的状况令马嘎尔尼感到震惊,他写道:“他们十分瘦弱,而为了抢夺使团抛弃掉的鸡鸭鱼肉和茶叶,围观的清朝人会纷纷投入到水里,游去争抢。”
然而所有这些问题乾隆皇帝就像看不见一样,或者说视若无睹。
1796年,86岁的乾隆帝已经把皇位禅让给儿子嘉庆,这一年的正月初四,乾隆帝在宁寿宫皇极殿举办了第四次千叟宴。
考虑到自己年龄已经86岁,因此乾隆帝把这一次赴宴者年龄门槛定为70岁以上。别看门槛高了,来赴宴的人数并没比上次少,据记载参宴者有3056人,邀赏者有5000人。
而且这一次,朝鲜、回部、西藏、安南、廓尔喀的使臣也前来共襄盛会,列席在殿廊下。爱好做诗的乾隆帝这次还安排了一个助兴活动,那就是即席赋诗。宴会结束后经统计,共得3497首……
这便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千叟宴,据朝鲜使臣记载,太上皇虽有些老态,但高兴起来豪迈不减当年。
乾隆做为封建皇帝,距离现在虽不过二百来年,但其思想观念与我们是迥然不同的,对他来说,国之大事,在嗣与戎,至于民生的困苦,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十分讽刺的是,此次千叟宴仅仅过去三天,正月初七,湖北荆州、荆门一带聚集的大量流民在张正谟、聂杰人的率领下爆发了后来波及数省的“白莲教起义”,起义对清王朝造成了沉重打击,彻底撕碎了“盛世”的遮羞布。
参考文献
(清)昭梿 撰.啸亭杂录 续录.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