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印度旁遮普邦到东非肯尼亚,又越洋至英国,历经数代,42 岁的里希·苏纳克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印度裔首相。
苏纳克身上的标签鲜明:80 后、印度裔、移民后代、精英阶层。而那些生命鲜活却姓名模糊的人呢?既无精英外壳保护,又承受着多重文化、认知夹击,都怎样在漫长的精神漂泊里幸存,在现实分裂的夹缝中安置自我?
正如自视为“流亡者”的爱德华·W·萨义德,“拥有一个绝对不会被弄错的阿拉伯人的姓,却跟着一个非常不合适宜的英国式名字,一个在埃及上学的巴勒斯坦人,一个有着英语的名字和美国护照,却没有什么确定的身份的人”,不论生活在何处,“都觉得自己实际上并不属于那里”,深感自己“所来自的那个地方正在逐渐消失”。
个体与历史、边缘与中心、道德与本性、愿景与现实、性别与权力……全球化语境内,我们看似拥有更多选择,但在泛滥的可能性中寻得自我价值,是否同样算是另一种“流亡”?
从一次远航出发,本期榜单聚焦与英国殖民文化密切相连的移民作家,他们以非母语为刃,剖开自我也对准他者,关于人的无数追问从被划开的巨大失落中泄出。
充满暗喻的是,多数书籍恰巧与某片水域关联——河流或海洋,它们是移民者的故乡、征途、或流亡地,去往无法抵达的黑暗内核;而这场命运的随波逐流,是否也恰巧流经我们的真实境况,揭穿某些幽深,抚慰某处伤口?
都说远航船是浓缩了所有生活残酷面的微型剧场,康拉德自少年时就无数次亲历了自然和人性的可怖。
他的一生也足够动魄惊心,是不折不扣的“世界水手”。生于乌克兰,父母因政治迫害早亡。航海近二十年,深入各处危险腹地……也很难想象,写下《黑暗之心》、《秘密特工》的他,直到二十多岁都无法流利地使用英语。
《阴影线》同样关于一次航行,以半自传的形式记录了康拉德首次当船长的冒险。从曼谷开往新加坡的极端航程中,康拉德站在回忆中审视内心,感受成长与顿悟的微妙。他用“阴影线”比喻自己在航行途中实现的“从少年变为成年的那个难以察觉的瞬间”。越过阴影线,就告别了无忧无虑,从此必须看向现实。
标题中的略带悔意的“自白”也暗示着成长是一场坦诚的自我接受之旅。我们或许对“阴影线”有着相似的共鸣:深夜自省时,沿着时间轨道回望,幡然醒悟那些曾作出的改变到底让我们成长了多少。
印度作家阿兰达蒂·洛依用殖民政府定下的官方语言英语进行创作,本书在 1997 年获得布克奖。
阿耶门连的天气总是潮湿闷热,被不可抗力捆绑的生活同样窒息。自由和自我,都是禁忌。如果想要听从内心,就会遭受“失去爱”的严厉惩罚。
但阿慕不听话,喜欢自己做决定,就像所有不愿妥协的人一样:她逃离家庭,她需要学业与事业,她要自己选择婚姻,她当单亲妈妈,哪怕离婚后被看作“生命已经被活过了”,也敢爱上最低种姓的工人。
阿耶门连也同样暗涌着一条类似于《黑暗之心》的河,以及藏有回忆之匣的、永远无法靠近的河中秘室。在多种矛盾纠缠的中央,洛伊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女性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反叛是近乎殉道的事。一旦落网,就如濒死蝴蝶,无论以何种方式逃生,都注定蝶翅尽碎。最过沉痛的兴许是脆弱孩童竟是这场悲剧的见证者,纵使长大成人,也难以自愈。最后“谁活着,谁死去,谁找到爱,谁没有找到爱”,都了无痕迹,只化为密林下、河流上漂浮的尘埃。
但如果你将难忘书中卷发狂野的阿慕,那她的无畏和愤怒一定常拂心间。
你是谁?为什么来这儿?
“我是一个难民,来寻求庇护的。”
海是主角萨利赫·奥马尔前往避难的海,也是作者古尔纳回忆里温柔的海。
来自东非的古尔纳,母语是斯瓦希里语。《海边》译后记里,译者在开头提到即使古尔纳使用英文写作,母语也偶有穿插文中。而“瓦希里”(Swahili)一词出自阿拉伯语,意思是“沿海的”。小说文本里亦藏着莎士比亚《暴风雨》的台词,从多角度再现文化碰撞的火星。
一位是前往英国避难的难民老头,他冒用世仇的身份,希望尽快实现移民;另一个是世仇的儿子,可他正是移民局替老头找的年轻翻译……这场在海边的离奇相遇由回忆展开,以世仇和解走向结局。虽充满流离失所的伤痛,但也拥有治愈深秋的能量。透过奥马尔,读者得以在细碎叙述里重走一遍异乡人飘忽不定的人生轨迹。其中既有边缘人眼中的文化冲突,也有个体与历史和解时的动容。
石黑一雄关心的是普世情感。
那些真切发生在人类生命体验中的共通情感,比如捉摸不透的爱……在某种程度上被寄托了对抗无常与死亡的厚望。
乌托邦中的成长的克隆人少年,在发觉自己只是器官培养皿的真相后,会怎样处理崩塌的自我认知和死亡结局?石黑一雄认为“认命”也是抵抗的一种,“以我们接受人类的处境、接受生老病死的方式,来面对他们看起来在服从的那个可怕的程序。”
所以痛失所爱的凯西忍下剧痛,她承认自己奢望爱人重现,但“尽管泪水从我脸上滚落,但我没有哭泣,也没有失控。我只是等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回到车上,驱车朝我该去的方向驶去。”
那么作为人类,我们难以承认自身的局限和恐惧吗?明知生命里可悲的失散无从避免,又要怎么去拾得“真正有价值的事物”?
不由联想到石黑一雄另一本科幻小说《克拉拉与太阳》的尾声,垃圾场里彻底被遗弃的AI克拉拉平静地靠在角落。尽管命运早已等候终章的句号,但越过自欺那保护的藩篱,看似失去的爱仍充盈心中。
《黑色大西洋》是特殊情势的产物。它运用的词和概念针对的是塑造了它们的历史和政治讨论,但我希望它的根本思想今天仍能引起反响。”
种族理论学者保罗·吉尔罗伊的《黑色大西洋》是关于黑人文化研究的里程碑。在过往关于黑人迁徙和奴隶制的讨论中,黑人都被看作被动的受害者流散于文明边陲。而吉尔罗伊从地域、艺术、现代性等多重角度出发,以全新的视角将黑人放在西方现代文明构建者的位置上,肯定了曾今失声的边缘者们不可否认的能动性和创造力,给予读者一种全新的视角转换。
一张中间开洞的床单、一个大鼻子医生和他同样长着大鼻子的外孙、被命运垂青,拥有各异法力的午夜之子……会与跨越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三国62年的文化变迁,庞杂的宗教政治、神话寓言、后现代的语言实验缠绕共生出怎样的史诗奇景?
在创作《午夜之子》前,萨曼·鲁西迪曾因身份的多重混杂而陷入写作窘境:“你得弄明白你是谁后才能动笔。因为我的生活一直游离在印度、英国和巴基斯坦之间,我无法很好的搞定自身的情况。”随着记录童年的愿望愈加迫切,鲁西迪耗时 5 年完成小说,并希望借此让自己与故土间的关系不会随着离开“变淡”。
萨利门于鲁西迪,是一扇向着自我和解的门,我们可以透过萨利门,看见作者的自我角逐。通过他,鲁西迪释怀了某些困扰:
“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刻,你相信作品是穿过你,而不是通过你写出来的。我掌握了将所有的事物全部吸收进来的方法,从印度的古代传统,到口头叙述的形式,尤其是印度城市中的噪声和音乐。小说的第一段为我展现出了整本书的内容。我抓紧萨利门的衣襟,让他奔跑。”
当殖民者离开,东非海岸的无名小国卸下枷锁、重获政治独立,自由和未来真的会如愿而来吗?
怀有希望,那希望也摇摇欲坠,是存在想象中的崖边一吻,思考和审视只会更显其脆弱。结尾似是给出某种寓言:
“汽船又发动了,在一片黑暗中沿河而下,离开了打仗的区域。空中肯定满是蛾子和各式飞虫。探照灯开着的时候,能看到成千上万的虫子,在白色的灯光下,白茫茫一片。”
作为叙述者,自卑的萨林姆过于主观,并不可靠。他也许在一开始就说明了自身压倒一切的不安全感:“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任凭自己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没有位置。” 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真的更清醒吗?
重重扭曲的文化认知错位于他,也是暴政的一种——在东非海岸的印度裔穆斯林社区成长,对血脉中流淌的文明既无感受也无体会,对所处的土壤同样毫无认同感。来处模糊,归处亦不明的他切实地承受着生活之痛,却始终游荡在存在的虚无中。
历尽迁徙的奈保尔在一场访谈中提及“人们总是来来往往,世界始终处于运动之中”。
你在哪,那条河流都仍在继续流淌。
扎迪·史密斯是生长在伦敦的牙买加移民二代。在处女作《白牙》中,史密斯把世纪之交的伦敦置于个体与历史、边缘与中心、道德与本性、性别与权力……等多种冲突裂缝中。
小说开篇就抛出一场存在主义危机——落魄的白人男性阿吉在伦敦街头百无聊赖,决定去死。而他手中的硬币帮他决定所有的人生事宜。随后,自杀未遂的他与牙买加年轻女孩结婚。同在这张关系网中的还有反叛的移民二代子女、年龄差悬殊的孟加拉夫妇、中产阶级家庭,还有一只转基因老鼠……
在这场交错里,所有人的命运都相互纠葛,史密斯发怵地精准点出不仅是移民者,也是人类的恐惧——害怕“消亡和消失”。也写尽了弱者的易碎,比如阿吉,他的“大眼睛,就跟孩子的或小海豹的眼睛那样,那种天真无邪的面相——阿吉看上去就像是随时准备让人棒打头部的东西一样”。
埃瓦里斯托凭借这本书成为布克奖史上的第一位黑人女性得主。她的经历和她虚构的先锋剧作家阿玛不无相似:在伦敦一个多元文化的家庭中成长,曾是演员,后转行成为作家和创意写作专业的教授。
书中目录由十二位女性主角姓名组成,像一张小型合唱的表演名单;内容也用多声部的方式,让 12 位来自不同职业、不同年龄的女性在生活中挣扎碰撞。
开篇的主角——阿玛也足够迷人,是个连女儿都嫌的“疯婆子”。需要 double shot 冰美式开启一天的工作、穿着打扮“爱谁谁”,对自己每个季节的风格都有明确喜好、冬日爱穿金银色运动鞋的她,像是我们身边总是充满活力的某位女性。
如果以上两条阅读理由不成立,请看以下这条:
故事还没开始,她就打算在扉页上跨越所有二元限制,拥抱每个人:
“ 献给姐妹、姊妹、姐们、姐儿、
妇女、女人、女性、女子、
兄弟、手足、弟兄、小弟、
男人、哥们、女同/男同/双性恋/跨性别者
酷儿 / 双性人
以及人类家族全体成员 。”
撰稿 - 康妮
编辑 - 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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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经历过什么样的“流亡感”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