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官场到父丧回家守孝,曾国藩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优点暂且按下不表,主要的缺点就是一副道学家面孔,总以为自己忠心报国,人浊我清,做事过于刚硬,看不惯官场上虚伪圆滑、尔虞我诈那一套,结果从北京到湖南再到江西,处处得罪人,最后和皇帝都闹得有些不愉快。这一点上,农家子弟曾国藩确实比不上官二代胡林翼,后者为了处理好和同僚的关系,以堂堂湖北巡抚的身份给总督的小妾拜寿,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样重回藏污纳垢的官场并生存下去,调动各种资源建功立业,是曾国藩亟需解决的课题。中国传统士大夫有一个特点,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候读孔孟,用儒家的积极入世指导自己的作为;穷则独善其身的时候读老庄,用道家的超然物外涵养自己的胸怀。曾国藩也不例外,把能骂的人都骂完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老庄,并检讨过去的得失,他发现刚硬和方正并不意味着强大,低调务实、谦逊执著、圆滑柔顺、懂得退让才是真正的强大。他翻检此前写过的文书,有一封当年武昌告急,他写给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求援信,说湖南湖北“唇齿厉害之间,不待智者而知也”,好像骆秉章要是不发兵就是“愚者”一样。当时觉得有理有据,现在读起来,羞得汗下如流浆。
家居两年,可以说是曾国藩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可以说从这时起,他才具备了成就一番功业的内在条件,从此越活越通透。
当然,没有外部条件的配合,曾国藩的境界再怎么提升也顶多造就一个理学大师而已。内讧的太平天国回光返照,石达开带20万大军出走,进入浙江,局面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趁此机会,咸丰八年(1858)5月,胡林翼率先上书咸丰,请求起复曾国藩带湘军入浙江作战。咸丰于当年7月下旨起复曾国藩,令其率兵援浙。
除了对汉人带兵者的防范以及曾国藩喜欢顶撞他以外,曾的“穆党”身份肯定影响咸丰对他的观感,这是咸丰对他忽冷忽热的原因之一。而作为曾国藩二次出山的推手,深谋远虑的湖北巡抚胡林翼为了湘军长远的发展,必须得在朝中找一个靠山,咸丰极为信任的肃顺充当了这个角色。现在找不到肃顺和曾、胡直接交往的资料,但是肃顺手下的智囊团“肃门五子”中有四个湖南人,他们和湘军几位大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国藩的好友郭嵩焘也被肃顺待为上宾,肃顺此前帮左宗棠说过好话⋯⋯曾国藩的再度出山,越来越受到咸丰的重视,除了形势使然,和肃顺的支持应该有很大关系。
这一次,曾国藩没有再提任何条件,接旨后四天就启程,态度很让咸丰受用,表扬他“忠勇可尚”。
当曾国藩再次出现在长沙时,他的朋友们发现,他变得几乎让人认不出了。原来曾国藩不讲什么官场礼节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这次人还没见着,湘军以及相关省份的将领、官吏们就先收到他的一封信,信里以非常谦恭的语气请求各位同僚的“指针”。到了长沙后,他忙着拜码头,从湖南巡抚到长沙知县,全部走到。这甚至让胡林翼和郭嵩焘深以为忧,以为曾国藩委曲求全,失掉了方刚之气。
他也再不和咸丰顶牛了,学会了打太极。面对咸丰调他率军入川的瞎指挥,他不像以前直接说不去,而是找尽各种理由,一会说部队正在打景德镇脱不开身,一会又说灭敌于湖南不必入蜀,一会又说江西、安徽应当防守,最终打消了咸丰的想法。
对待部下,原来他很吝啬保举,很见不上那种不管上没上战场就冒领军功的做法,这和胡林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两人都曾打下武昌,但是胡林翼保举人数是曾国藩的10倍,导致有“投曾不如投胡”一说。这次出山,他甚至开始鼓励手下放开顾虑、大胆保举。此外,对于治兵也不再一味从严,湘军士兵攻下城池后的大肆劫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尽管看起来有点同流合污、和光同尘,但曾国藩崭新的精神面貌,还是得到广泛的好评,在他曾经跌了跟头的江西,现在几乎是人见人爱,筹饷都顺畅了许多。
在胡林翼的设想中,他自己坐镇湖北搞后勤,曾国藩统兵东征,应该是一种完美的配置。可是现在虽然曾国藩不再计较当不当地方大员,但如果他一路东下,和江西、安徽、江苏、浙江怎么打交道,怎么处理军队和地方的关系,还是个很头疼的问题。办法还是只有一个:曾国藩当巡抚乃至总督。
咸丰八年(1858)、咸丰十年(1860),围困天京的江北江南大营被太平军击破,清军在长江下游的势力彻底崩盘,消息传到湘军控制地界,胡林翼等人无不眉飞色舞,因为,朝廷除了湘军,再无可以对抗太平天国的力量。胡林翼拉上湖广总督官文上疏皇帝,要求趁此危难时重用曾国藩,再加上朝中肃顺的奥援,咸丰十年1860年7月,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并以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大展宏图的所有条件终于齐备。
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决定把自己的大营扎在皖南祁门这个地方,这是一个轻率而匪夷所思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他差点丢掉自己的性命,可见,上天真的不会让一个人太轻易成功。
祁门这个地方群山环绕,远离河流,这犯了湘军扎营的大忌:一、容易被敌人居高临下攻击;二、远离水路交通线,难以和水师形成配合。可曾国藩偏偏就选中这么个容易被瓮中捉鳖的地方,他是这么想的:祁门东边还有个徽州,太平军打来先到徽州,只要徽州没事,祁门也不会有事。再加上祁门风景秀丽,他在这里舒心。
守徽州的是曾国藩的幕僚李元度,本来,李元度要是坚守徽州,太平军一时半会也拿他没办法,也不敢绕过徽州打祁门。李元度当时头脑发热,带着守城3000兵的一半出去截击太平军,结果被太平军名将侍王李世贤打得大败,李元度逃跑,士兵也跟着跑,城内也慌了手脚,太平军轻松拿下徽州。
徽州失陷如此之快,太平军大军压境,这让曾国藩只能坐以待毙,因为他手中只有张运兰一支新募集的军队,打是没法打,逃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谁知道太平军有多少人马,如何行动,万一碰上怎么办?而太平军的活动范围离祁门最近的时候也只有二十里地,拔脚就到。后来有一段时间,祁门干脆和外界断了联系,成为一座“孤岛”。
肃顺的幕僚王闿运此时刚好在营中做客,倒霉催的就遇上这么个情况。曾国藩派人去看王闿运在干嘛,有人回报,说王先生一边喝酒一边看《汉书》。曾国藩给旁边的人说,《汉书》王闿运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这会儿肯定是表面装样子,内心在挣扎,随即又派人去看王闿运的随从在干什么,底下的人回报,随从们在祁门的一条小河准备了一条船。果然,如曾国藩所料,王闿运还是开溜了。
曾国藩下了一条命令,文职人员可以走,每个人发三个月薪水,以后没事了再回来我不怪你。好多人没扛住,脚底板抹油,这些人里也包括了曾国藩的得意门生李鸿章。不过李鸿章走得比较巧妙,曾国藩要上折子弹劾李元度,作为曾国藩幕府的首席笔杆子李鸿章就是不写,说这样对李元度不公平。曾国藩说你不写我自己写,李鸿章说你要写我就走,曾国藩回了个“听君之便”,李鸿章就一个人跑到了南昌。
最后曾国藩几乎绝望了,写好了遗书,放在身上,案头放着佩刀,预备着等太平军一冲进来就自杀。不过万幸的是太平军没有必得祁门之心,他们知道这里驻着一支兵,却不知道是曾国藩的大营。当湘军名将鲍超率领援军击退李秀成之后,逃过一劫的曾国藩见到鲍超老泪纵横,说:“不想仍能和老弟见面。”
接下来的时间就纯粹是曾国藩摘取胜利果实的过程了,虽说还是耗时三年多,硬仗无数,但是太平军败亡的趋势不可逆转,曾国藩也再没遇上生命危险,此时的他,已经不用亲临战场,坐镇后方全盘指挥即可。
咸丰十一年(1861)9月5日,湘军攻下重镇安庆,几天后,曾国藩进驻安庆。在胡林翼和郭嵩焘的调解之下,作为晚辈的李鸿章率先低头,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祝贺老师攻下安庆,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曾国藩回信说安庆百废待兴,需要人才,你来一趟咱们聊聊?不过他还是没压住心中的火,语带讽刺:“足下行踪亦颇突兀,昔祁门危而君去,近安庆甚安而不来,何也。”言外之意——你不能共患难,那么共富贵总行吧?李鸿章甚是羞愧,不过还是到了安庆,之后有了曾国荃围天京、李鸿章打江苏、左宗棠打浙江的三路会剿太平天国的大计。李鸿章组建淮军,终能独当一面,对曾国藩愈发佩服和感激,说起话来动辄“我老师”如何如何,到死没变。
此时年过半百的曾国藩,早已经没有了理学家那种刻板、固执和保守,思维具有相当的开放性,比如他的幕府人才鼎盛,既有浪得虚名的道学家,也有讲究实用的科学家。他筹办安庆内军械所,江苏巡抚薛焕闻讯,便将当时国内一流科学家徐寿、华衡芳等推荐给他。曾国藩一见到徐、华,便提出仿制小火轮(轮船)之事。徐寿将蒸汽机原理及轮船构造简单地作了介绍。曾国藩听后大喜,立即委任徐寿、华衡芳为幕客,命他们试制轮船,并勉励他们不要有顾虑,耐心制造,有各种需要尽管提。同治元年(1862)7月30日,中国人自行制造的第一台蒸汽机由徐寿研制成功,曾国藩非常满意,感叹道:“窃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也能为之!”同治三年(1864)1月28日,中国自己制造的第一艘木质轮船在安庆成功下水试航。为了显示自己的信心,曾国藩亲自坐在船上督看。此外,曾国藩还在安庆接见了中国第一位留美学者容闳,他不计较容闳曾与太平天国有交往,与容闳一见如故,十分重视容闳的意见,并决定委派容闳到美国采购新式机器,以便建设更大规模的武器制造工厂。
为什么洋务运动从曾国藩这里发端?除了“时势造英雄”的老生常谈,有件事情或许能找到一点他性格上的原因,他从道光二十三年(1843)开始就患眼疾,为了治眼睛,他尝试了几乎所有方法,最初是吃中药,后来自学中医,36岁时开始戴西洋老花镜,又戴过一种“墨晶镜”,还把一块“中空积水”的玛瑙钻开滴水入眼,还有两掌摩擦发热蘸唾液摩擦眼睑的方法,甚至还练过气功⋯⋯偏方、中医、西法试了个遍,最终都没有效果。但是这种心中没有窠臼的态度和试验精神,似乎和“科学”有所契合。
同治三年(1864)7月,湘军攻破天京,太平天国亡。朝廷封53岁的曾国藩为一等毅勇侯,加太子太保,赏双眼花翎,曾国藩达到了人生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