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密折以及密折制度,首先需要找到“明折”以及“明折”制度,然后进行对照。否则,仅做词义考察,怎么讲都讲不清楚。
那什么是“明折”和“明折”制度呢?
这就要追溯到官僚制的源头,也就是秦制。但这太遥远。为了效率,我们只追到唐朝的三省制。
三省是政治设施,三省制才是政治制度。而“明折”和“明折”制度,就在三省制里。
三省制的运转机制是:中书省草诏制令、门下省审复封驳、尚书省指挥政务。那皇帝呢?你总不能让大唐皇帝啥也不干吧?
中书省草诏制令之后,会把草诏文件报给大唐皇帝。然后,大唐皇帝画一个“敕”字。这之后,再交门下省审核;门下省审核后,会加盖中书、门下的大印。然后,这份草诏就成了大唐帝国的最高官方文件,即敕命。而后,敕命才会交到尚书省及其六部执行。
如果皇帝不批呢?皇帝一般都会批。对于中书省的意见,皇帝很多时候只做事后确认。所以,这就相当于中书省拿到了定旨出命权,而皇帝成了橡皮图章。
如果中书制诏、皇帝画敕之后,门下省不批怎么办?
这叫封驳。
门下省有这个权力,而且就是干这个的。敕命有问题,我给你退回去,要么重写、要么别发,反正是不许执行。如果老是这么干,那不仅皇帝没面子,而且效率也太低。
所以,又在三省之外,设立政事堂。前期,政事堂就是一个开会的地方。后期,改了牌子,称中书门下,还设了五房办事机构,这才有了一点儿政治设施的意思。你权可认为是大唐宰相们可以开府办公了。
中书省长官、门下省长官,甚至还要叫上尚书省仆射(仆射是副手,尚书令才是长官,但一般不设,想想也知道,权太重),以及皇帝特批的一些人,大家齐聚政事堂,一起开会。不同意见,提前消化,取得一致之后,三省长官再分工干活:中书省草制诏令、门下省审核通过、尚书省组织执行。
那官员的上书呢?也就是要讲的“明折”呢?
奏折,是清朝的说法,战国叫上书、秦朝叫奏,汉朝开始名目繁多,有了章、奏、表、议。但无论叫什么,一般都要经过政府,政府拿出意见之后,再让皇帝做事后确认,皇帝确认之后再下发执行。
在秦汉,这个政府是丞相府。在唐朝,这个政府就是三省,也可以说是政事堂。
即便官员上书直接报给皇帝,皇帝也要将其批给中书省。所以,各种上书,一定要走中书定旨出命、皇帝画敕确认、门下封驳审核、尚书指挥政务的建制流程。
而且,只有大事才会搞得这么复杂。一般事情,不需要走这套流程。政事堂的堂帖就能指挥天下。甚至,也不是所有的决策都要报到政事堂,尚书省及其六部也有一定的决策权,小事自己就能定。
比如官员任命,这肯定是大事。但五品以下官员(不含五品),尚书省的吏部就能决定;五品以上才需要走中书门下的流程,也就是交给宰相议决。
从这个流程中,你就会发现大唐皇帝只有面子,而没里子。因为权力都在三省和宰相手中。那唐朝皇帝是不是有点儿惨?
其实,秦汉时期,皇帝比这还惨。因为丞相府比三省彪悍,丞相也比宰相嚣张。秦汉丞相有权发令抓人,而且抓来就能杀,甚至连皇帝的宠臣也能杀。为啥赵高跟李斯闹矛盾之后就不敢出宫了?但凡李斯能抓到他,那就直接杀。
三省制,在唐朝中期以后,逐渐衰败。因为皇帝一定要跟宰相抢权力。宋朝加强了君权,所以必然削弱相权。明朝则直接废了宰相,凡事都听皇帝的,相权只能在揣摩对照中才能找到一点儿流风余韵。
但皇帝一个人肯定治理不了国家。
所以,明朝大臣的各种上书,也不会直接报到皇帝那。最高等级的机密,也要内阁揭贴。如“宁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封投通政司;这是内阁揭帖,送来过目”。就是报给皇帝的军机大事,内阁也要知道,关键是也能知道。
明朝以及清朝前期,官员的上书,称为题奏本章,一种是题本,即因公事而呈给皇帝,一种是奏本,即因私事而呈给皇帝。
虽说都是呈给皇帝,但是一定要经过内阁。内阁不仅要看,而且还要票拟,也就是拿出意见。
那皇帝呢?皇帝可以参与意见。所以,意见有冲突,那皇帝就跟大臣博弈;没有冲突,那皇帝还是橡皮图章。但不管怎么冲突、怎么博弈,这个流程是有的,而且流程全公开。大家都在玩明规则,皇帝也不例外。
明朝或者清朝前期,及以前,大臣的上书都可认为是“明折”,而这套流程就是“明折”制度。因为无论是大臣的上书,还是皇帝的圣旨,都是明的。大臣的上书,不仅皇帝能看,而且宰相或内阁也能看,同时还要有副本,御史能看,其他大臣也能看。
只要走流程,那决策就会有规矩。
女皇武则天曾直接发敕。大臣刘祎则批评说: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意思是没有加盖中书、门下的大印,就不能叫圣旨。虽然没有禁止皇帝单独下敕的法令,但三省制的流程就是一种规矩。这么做,虽不违法,却无规矩。
只要全公开,那私心便很难作祟。
大家坦坦荡荡、明白说话,而且说啥别人都知道。这时候,为私的成本就会非常高。宰相为私,大臣反对、皇帝猜疑;大臣为私,同僚反对、宰相批评;皇帝为私,则大臣们联合起来统统抵制。第三种情况,明朝屡见不鲜。
这就是“明折”以及“明折”制度的威力。之后,再讲清朝的奏折和密折。
清朝照抄明朝作业,却在很多方面都给改了解题方法。奏折和密折就是其中之一。“明折”以及“明折”制度,就被清朝改成了奏折,甚至还玩出了密折。
但更改解体方法,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改题为奏”的过程。
本来,官员上书的正规文件,是题奏本章。地方的题奏本章,会交给通政使司,京城的题奏本章直接交给内阁,之后内阁票拟、皇帝阅裁,最后再由六科传发有关衙门和人员。而法理上讲,六科还有封驳审核之权,相当于唐朝门下省的职责,但在清朝也就那么回事了,直接说传发就行。
然而,奏折的玩法,却另辟蹊径。
无论地方还是京城的奏折,都会由宫门封进,然后直递御前,简单说就是直接递给皇帝。于是,通政使司、内阁以及给事中,集体失业。奏折多了,皇帝肯定批不过来。但没关系,还有军机处帮忙。到了乾隆时期,军机处成了专职辅助皇帝批阅奏折的机构。
那么,题奏本章这个“明折”,就没有了吗?
当然还有,但仅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奏折里面的内容,皇帝认为有必要公开,那就批示上奏官员,改送题奏本章,走明程序、玩明规则。但触及权力运作核心的机要之事,往往走了奏折这套不公开或半公开的流程。为什么说是半公开?因为有些内容还是需要官僚集团周知的,比如大臣任命、比如皇帝教诲。到了1901年,大清朝终于完成“改题为奏”,题奏本章才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大清朝只用奏折。历史地看,这就相当于潜规则取代了明规则。
那密折呢?
是不是皇帝觉得奏折不好使,于是又在奏折之外发明了密折和密折制度。从历史演变来说,应该是先有密折和密折制度,再有奏折和奏折流程。
本来,题奏本章才是公文,奏折不是。那奏折是什么?
奏折是地方督抚以私人身份呈给皇帝的文书。简单说,就是大臣给皇帝写的信,或嘘寒问暖、或情感服务、或打小报告。
皇帝和官员之间,本来是公对公的关系。因为皇帝无私事。对于古代皇帝,我们不要将其视作一个人,而最好将其视作一个衙门。衙门跟衙门之间,就只能公对公,而不能私对私。那清朝大臣为什么还能跟皇帝发展出“私交”来?还能写信,而且常常写信?
因为任人唯私,所以必有私交。
很多地方督抚,本来就是皇帝的包衣奴才,也就是皇帝的私人。这些人在皇帝身边的时候,就已你侬我侬;出去办事,自然常常相思。但关键是信任。大臣可能骗皇帝,但奴才不会骗主子。
所以,奏折,实际就是皇帝和亲信间的通信,算是私人信件。既是私人信件,那就要保密,不能公开。
所以,最初的奏折,自然就是密折。我们从奏折的适用对象、主要功能和具体内容,也能看出它的秘密属性。
首先是对象。最初的对象范围很小,不是什么人都能给皇帝上奏折。康熙时期,只限于皇帝的家奴、亲信、耳目和一些高级官吏。后期扩大,主要是在雍正朝,各省提督、总兵、布政使、按察使和学政,都被赋予了上奏折的权力。不是皇帝的自己人,就不能给皇帝写信。
第二是功能。奏折的主要功能是请安、谢恩和庆贺,等等。这些功能,都不是在说公事,而是在说私事。同时,皇帝出巡的时候,还会给太后、太皇太后上请安折。所以,初期奏折的家信特色极为明显。后期,奏折变成正式公文,也就有了更多的行政功能。
第三是内容。这一点就不用解释,直接看雍正皇帝的奏折批示就行。
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这样的秉性,就是这样的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
哪家公文能这么批?甚至,你都不能说雍正在回信,他这是在发微信。你侬我侬、溢于言表,全是情感宣泄。但还有更离谱的,比如雍正批给年羹尧的:
朕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疼你,才能对得起天地神明。
如果不知道,你都以为这两个家伙在搞基。谈恋爱、说情话,也很少这么肉麻。而这却是大清皇帝在臣下奏折上的御笔批示,相当于回信。
在康熙朝,奏折这种文书虽然没有得到法理认可,但已经有了从私信向公文转变的趋势,也就是兼具了公文属性。所以,这就要求把密折区分出来。虽然都能上达天庭,但有些内容不仅坚决不能公开,而且必须保密,最好只有皇帝和奏报官员知道。
所以,这个趋势发展大体如下:
最初,奏折就是密折,完全是主子和奴才间的私人信件。但,其中记录了很多不为外人道哉的内容。如康熙五十一年上谕:
朕为国为民,宵旰勤劳,亦属分内掌事,此外所不得闻者,常令各该将军、总督、巡抚、提督、总兵官因请安折内附陈密奏,故各省之事不能欺隐,此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也。
“因请安折内附陈密奏”,本来是一封奴才向主子请安的“私信”,但“私信”里面有密奏。既然有了密奏,那就必须保密。
接着,皇帝就要强调保密工作,而奏折也就有了向密折转变的需求。如康熙四十八年,康熙皇帝在苏州织造李煦的请安折上的御批:
朕体安。近日闻得南方有许多闲言,无中作有,议论大小事。朕无可以托人打听,尔等受恩深重,但有所闻,可以亲手书折奏闻才好,此话断不可以叫人知道,若有人知,尔即招祸矣。
皇帝到底说了什么话,才断不可以叫人知道?李煦又到底告了什么密,才会人知定招祸?不管是什么话,反正就是不能公开,一定要保密。
而且,这种保密御批非常之多。皇帝特别担心奏折中的秘密泄露出去。如康熙三十二年给李煦奏折的朱批,“凡有奏帖,万不可与人知道”;再如康熙四十三年给曹寅奏折的朱批,“倘有疑难之事,可以密折请旨。凡奏折不可令人写,但有风声,关系匪浅。小心,小心,小心,小心!”三个小心都不够,必须说四个。
最后,如此小心、如此机密、如此不可为外人道哉,再又被权力所加持。于是,到了雍正朝,密折正式演变为密折制度。具体而言,包括四点制度化的内容:
一个是定期收回朱批奏折。书写密折之人,必须在一定期限内,将原折和朱批一起上交,由宫中保管,而且严禁私抄留存。
二是制造专用箱锁。雍正皇帝专门定制了上报密折的皮匣,还配了专门锁钥,发给可以密折上报的官员,专门用来传递密折。
三是密折直送内廷。地方督抚的密折直接送到内廷乾清门,地方小官的密折交由皇帝指定的王公大臣代为转呈。转呈的王公大臣都是皇帝心腹,如怡亲王允祥、尚书隆科多、大学士张廷玉等。
四是皇帝亲自拆阅密折。不管是直送内廷乾清门的密折,还是由心腹王公大臣转呈的密折,最后都要递到雍正案头,也必须由雍正皇帝亲自拆阅。
不用管密折内容如何,单就这套严密流程,你就能知道密折和密折制度绝对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君子政治。
那么,密折以及密折制度,或者也可以说奏折,有什么好处或作用吗?
雍正皇帝评价说:
朕即位以来,令满汉文武诸臣及科道等官,皆用密摺奏事。盖欲明目达聪,尽去壅蔽。以收实效也。
“明目达聪”“尽去壅蔽”,这话说得多好。在最初,很可能真有这个作用。但越到后来就越不是这么回事。
首先,皇帝制度成了真正的独裁制度,关键是这个制度是为私的。
以前,皇帝是大清帝国的最高领袖和最高权力衙门,而现在竟成了大清帝国的最高情报衙门。
康熙晚年一直鼓励大臣密折奏事。但规模一般、人数有限。能上报密折的,不过百人。而雍正朝就邪乎了,短短十三年中,参与密折上报的官员,就多达一千一百多人。现存的雍正朱批奏折,超过四万多件,其中汉文三万五千件、满文七千件,而大多数都是密折。
奏折逐渐上升为公文之后,主要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奏报者可以留存的;一类是要宫中收回的;一类是可以公开散发的。密折大体属于第二类。其他已经有了公文属性,而第二类主要是情报属性和秘密属性。
明朝皇帝也搞情报,但会假手于人,也就是东厂和锦衣卫。而清朝皇帝则身体力行,自己直接带线人、搞情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既无法“明目达聪”,又无法“尽去壅蔽”,而是彻底的道德败坏。大清皇帝在用密折制度监控大臣。
并非全是密折,不是还有奏折吗?
但这更成问题。题奏本章,虽然呈报给皇帝,但内阁和六部可以看,甚至要提前看。因为政治是公开的,大家都在太阳底下行事。但现在的奏折则直接报给皇帝,相当于废了六部和内阁。这才是真正的乾纲独断和皇帝独裁。而皇帝的上谕,除了公开的明发上谕外,还有点对点的寄信上谕,发给某人的就某人知道,别人根本不知道。发给江苏巡抚的上谕,就江苏巡抚知道,六部相关衙门根本不知道。这不仅是皇帝独裁,而且是秘密政治。
为什么要秘密?
因为私心作祟。自秦制伊始,中国传统的政治就是公开的,而唯独清朝是秘密的。那这个私心又是为了谁?为了满人部族。按照官僚制走流程,和珅能火箭提升吗?满人能称霸朝堂吗?和珅跌倒,不是嘉庆吃饱,而是汉人官僚开始崛起。再加上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满人部族利益才被掀开一块。否则,普天之下只能桎梏于私心作祟的政治枷锁之中。
今试以京官满汉缺额观之:自大学士、侍郎、尚书满汉二缺平列外,如内阁,则满学士六,汉学士四。满蒙侍读学士六,汉侍读学士二。满侍读十二,汉侍读二。满蒙中书九十四,汉中书三十。又如六部衙门,则满郎中、员外、主事缺额约四百名;吏部三十余,户部百余,礼部三十余,兵部四十,刑部七十余,工部八十余。其余各部堂主事皆满人,无一汉人。
这是邹容《革命军》的一段摘抄。单看这个权力安排,革命党能不造反吗?清末宪政,的确走得比较急。有人说是因为立宪派和民众缺乏耐心。而最缺乏耐心,还带头闹事的,肯定是革命党。但革命党不闹事,中国能把满人部族利益的权力牢笼击烂砸碎吗?所以,根子不再广东的革命党,而在北京的权贵们。
又为什么清末中国不能从帝国切换到民族国家?满人部族第一个不答应。清末变法时,慈禧专门加了两个紧箍咒,一个是“四不变”,三纲五常不能变、祖宗之法不能变、满族统治不能变、最高皇权不能变;一个是“五不议”,军机处事不议、内务府事不议、八旗事不议、翰林院事不议、太监事不议。而全部的核心,就是满族统治不能变,其他全是这一点的附属品和衍生品。
而原因就是大清的政治为私不为公。
第二,大清皇帝之勤政还不如明朝皇帝之懒政,“明目达聪”纯属扯淡。
明朝皇帝的懒,是出了名的。而清朝皇帝的勤,也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雍正皇帝,每天批阅的奏折和密折数量,绝对冠绝古今。勤比懒好,勤政比懒政好。但也要看勤的内容是什么。因为密折和奏折可以直达御前,所以大清皇帝想不勤都不行,每天总有批不完的折子。但这些折多半
都是垃圾。
雍正二年,广东巡抚年希尧一气上呈了三件奏折,但奏折内容全是之前呈报过的。奏折从广东折腾过来一遍,然后又折腾了一遍。你都不知道这个广东巡抚是咋想的。雍正皇帝也只能无奈哀叹,该批还得批:
业经报明该部之事,又何必多此一奏,想尔粤省更无事可入告矣。如许遥远,特差人赍奏此三事,殊为可笑。
旧闻重报,算是疏漏,但没完没了的请安折子,就真心是在折腾皇帝了。雍正三年,福建学政黄之隽,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不停地上折子叩谢圣恩、颂扬上谕。对此,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也只能批示说:
凡百只务实行,不在文字语言,颂圣具文,朕实厌览。此数奏甚觉浮泛不实,如此等之奏,再不必,朕实无暇。
当然,官员们一定会利用奏折渠道,给皇帝拍马屁,也就是提供情感服务。但情感服务太多太过,也能恶心到皇帝。雍正九年,镇海将军王釴“怒”赞上谕说“捧读之下,感激愈深”,觉得自己不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就不配为人。这个马屁太过无耻,雍正直接表示不能接受:
汝等汉军人人如此奏,如出一口,言行相符者百无一二,朕实难以批谕……行与朕看,不必务言于朕听也。
雍正跟年羹尧关系好的时候,那真是各种肉麻“情话”都能说。既然这样,那官员们就一定要把“情话”交流贯彻到底,内容上比不了你俩肉麻,但可以用频率补。于是,君臣之间能把奏折玩成发微信、谈恋爱,没完没了地“蜜语甜言”。田文镜的折子,雍正每次都批,而且认真批,绝不能一个“知道了”完事。因为老田是小情人,必须宠。你皇帝给我田文镜批,那我田文镜就给你谢恩。于是,君臣往来,没完没了。最后,雍正实在烦了:
你差人奏折太勤了,何必费此无益盘缠,况朕日理万机,亦觉烦索。你奏来,朕自然批谕,若如此来往,则无宁止矣。
有疏漏、有谢恩、有马屁,还有甜言不够频率补,但起码大家都有个目的。而有些折子真心没啥目的,就是为了奏折而奏折。雍正五年,江南总督范时绎上奏说自家辖区普降瑞雪,于是造了一尊神像。雍正看完,直接怒了,你们那地方下雪跟我有啥关系、你造一尊神像跟我有啥关系,于是怒批:
朕日理万机,毫不体朕,况岁底事更繁,哪里有功夫看此幕客写来的闲文章,岂有此理!
但是,我做不了好官,做一个体量皇帝的官,以后不报垃圾奏折了,这个可以吗?那你肯定死得比谁都惨。
雍正在给山东巡抚的朱批中,大骂浙江驯服黄叔琳,说这家伙多次接到朱批谕旨,竟然不奏谢圣恩,真是岂有此理。后来,黄叔琳犯事,雍正直接翻他不上谢恩折子的后账。皇帝跟大臣翻后账,而且还翻不谢恩的后账,你只能说雍正不是什么“这样的汉子”,完全是刁蛮任性的“女朋友”。
这就是雍正皇帝的勤政,这种勤政,于国何益?除了刷存在感、占占带宽,还能干啥?与其如此,还不如明朝皇帝躲在后宫睡大觉。
第三,奏折指挥天下一定能搞出天大的笑话来,“尽去壅蔽”想都别想。
唐朝的政事堂,可以用堂帖号令四方。但堂帖是正式文件,甚至比敕书的权威还高。关键是有人把关,你送个荔枝、谢个皇恩、拍个马屁,不仅到不了政事堂,甚至都到不了六部。所以,人家是真有事才号令四方。但是,清朝皇帝用奏折号令天下,有时候就是没事找事。
雍正六年,陕西商人秦泰在路过河南孟津的时候,丢了一个装有一百七十余两银子的包裹。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大钱。于是,秦泰四处张贴告示,承诺谁能拾金不昧归还包裹,就跟谁平分银两。就在秦泰丢失包裹的地方,一个叫做翟世有的河南老农正为他看管包裹,并等着他取回。秦泰后来取回白银,而且说到做到,要跟翟世有平分银两。但朴实的老农民翟世有竟分文不取。
这件事发生在河南,而河南是田文镜的地盘。于是,田文镜就将这件事写成奏折,报给雍正。中间肯定各种添油加醋,没准儿还要玩一个标题党《我省老农拾金不昧,陕西富商迎回巨款,厉害了、我大清》。
如果奏折有人把关,那这种奏折顶多报到礼部下面的某个司。然后,司部员外郎随便夸奖几句:你们河南真不错,田文镜好好干,这事给你上《邸报》头条,你看行不?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但是,这事递到皇帝那里,便立即成了大事。于是,一片长达1200多字的《恩赏义民翟世有顶戴银两谕》,新鲜出炉。这个河南老农翟世有,堪称时代楷模,给我赏、重重赏,给七品顶戴、给纹银百两,还要把事迹刻碑传颂。
甚至,雍正还把这件事上升到政治高度,“乃风俗休养之明征,国家实在之祥瑞”。河南老农翟世有拾金不昧,就这样成了国之祥瑞。
同时,雍正也没忘记怒赞一下宠臣田文镜。河南为什么能有这样的楷模国民、河南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国之祥瑞,全是因为你田文镜啊,你田文镜的教化工作做得好、做得出色、做得无与伦比,你功不可没。
拾金不昧,而且拾巨款不昧,这事该奖不?该奖。该宣传不?该宣传。但玩到皇帝写1200多字的感谢信,而且还是上谕,这是不是有点儿过了?不过,好事就得宣扬。但上升到理论高度呢?成为大清政治清明之佐证,“风俗休养之明征”,是不是有点儿过了?你这到底是怒赞河南老农,还是在猛夸自己?
但这事没完。田文镜得了雍正1200多字的上谕,能不继续折腾吗?
当年七月,田文镜又上报河南穷人陈怀金拾金不昧二十四两八钱银子,也是全数奉还、也是不要酬谢。于是,雍正再次点赞加评论,“诚所谓瑞也”,这就是国之祥瑞!
你田文镜跟雍正“郎情妾意”地没完没了,那别省督抚能不眼红吗?
肯定眼红。
转过年九月,天津就上奏说本地妇女捡到白银六两五钱,而且也是全数奉还、也是不要酬谢。于是,雍正下旨赏赐,给米、给布,还赐了匾额。
天津的这个节奏,跟得真紧。估计天津衙门天天看《邸报》、读热搜,然后非要制作出这种“流量文”奏折。
那其他省呢?必须如法炮制,皇帝喜欢这种事,那就满省去找,找不到也要造一个。雍正八年五月,山西巡抚石麟呈报说,本省百姓赵亨清捡到九两一钱银子,也是全数奉还、也是不要酬谢。事还是拾金不昧的事,但人变了、地变了、银数变了。河南褒奖了、天津褒奖了,那山西只能也得褒奖。
然后,全国各地官员终于摸到皇帝的脉了,纷纷上报各种拾金不昧的好人好事。直到雍正十三年,直隶总督李卫还有类似奏折,而雍正仍旧乐此不疲地批示表扬,“以匹夫匹妇之愚,而能轻财尚义,慕善乐施,允属难得。于斯足征风俗向淳之渐,览奏朕怀曷胜愉悦”。
在雍正看来,这些个好人好事,说明什么?说明我这个大清皇帝,当得当真不错。而现在看来,这不就是个笑话吗。而所谓“尽去壅蔽”,到最后真得去了吗?
河南田文镜发了一个朋友圈,说我们省有人拾金不昧。然后,雍正皇帝又是拼命点赞、又是深度评论。接着,河南田文镜再发朋友圈,说我们省又有人拾金不昧了。然后,雍正皇帝还是拼命点赞加深度评论。再之后,天津巡抚发朋友圈、山西巡抚发朋友圈、直隶总督发朋友圈,统统都是自家地盘有人拾金不昧。而雍正则不停地逐个点赞、逐个评论,一直点赞加评论了好几年,而且乐此不疲。各地官员就一直在拿主子皇帝寻开心。
这种奇葩事情的原因是什么?原因就是末梢神经坏死,然后把脑袋憋大了。权力全都集中到皇帝手中,地方督抚只能想尽办法取魅中央。那地方上就不能有个为民造福且刚正不阿的海瑞吗?地方督抚大多都是皇帝的私人奴才,还有什么海瑞?这种等级的集权制下,海瑞活不过第一集。
密折以及密折制度,只是清朝政治败坏的表象。实质则是其为私而不为公的政治劣根,以及明规则不行而潜规则盛行的行政弊病。所以,密折和密折制度到底有没有用?也许有用,也许开始有用,而根子却是烂的,甚至还要把奏折包括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