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帝永元9年(97),已经是班超经营西域的第25个年头。这位投笔从戎的将军,在西域大地上破匈奴、定鄯善、服楼兰、战龟兹…..在沙漠与绿洲中写下亘古的传奇。两年前,朝廷册封他为定远侯,食邑千户,从此享有了汉朝的无上荣光。
不过,此时的班定远已经从不惑之年的英勇将军,变成了一个年过花甲的暮年老者。在经营西域的岁月中,他从西域商人口中了解到西方更为广阔的世界,汉家的丝绸在经过安息人(帕提亚帝国)的转手买卖后,“其利百倍”,而远方的大秦(罗马近东一带)却与汉家远隔山川,无法沟通。
于是,仍然胸怀壮志的班超决定“振威德于荒外”,将自己恢弘汉家的气概向更遥远的西方传递。在这一年的初春,西域都护班超正式派遣甘英使大秦,一场前所未有的汉家“西行记”就此展开。
甘英为班超掾属,出使长期追随班超左右,是班超开拓西域的得力干将之一。初春三月,发源于天山的龟兹川(今渭干河)正值丰水期,甘英使团一行数十人,自西域都护所在的龟兹它乾城出发(新疆阿克苏新和县玉奇喀特古城),跟随他们的还有西域各国的商队,这支中等规模的队伍先向南沿龟兹川水而进,在抵达计式水(塔里木河)干流之后,便沿河向西而行。
此时的塔里木河水量远大于后世,宽广的河面碧波万顷,其中更穿行有龟兹与姑墨(阿克苏)两国的渔船,高鼻深目的吐火罗渔民望着在绿洲与沙漠交界处绵延的使团队伍,不时靠岸招呼,队伍中的西域商人便迎上前去,用手中的货物购买新鲜的塔里木鲜鱼(今天的罗布鱼),傍晚时分,使团队伍便在河边营建篝火宿营,甘英和他们的使团成员也享受着诸如胡饼、烤鱼之类的西域美食。
十日之后,队伍进入姑墨国边境(今新疆阿拉尔市西),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四江汇流的宏大场景,姑墨水(阿克苏河)、喀什噶尔河、莎车水(叶尔羌河)与于阗河(和田河)自从北向南逆时针排开,从扇形区域的各个方向纷至沓来,在这里汇入塔里木河,最终形成自西向东的庞大波涛,如长江般向东奔涌而去。在这里,甘英的商队得到了来自姑墨国王(阿克苏地区)的援助,在获得了大量骆驼与马匹之后,甘英船队折向南方,沿着于阗河(和田河)来水方向进发。
此时,他们将要完成的是一场今天看来不可能成功的旅行,由北向南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公路体系发达的今天,被誉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依旧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禁区。
然而,当时的甘英面对的是与今天完全不同的境况,当时的塔克拉玛干虽然荒芜,但发源自昆仑山一带的于阗河却水量充沛,甘英等人溯水而上,沿途可见于阗人泛舟水上,荒漠绿洲之间,却别有西域江南的味道。路中可见小宛、精绝小族商人来往期间,甘英使团自姑墨马行十五日,终于到达昆仑山北麓的于阗国,进入了传统西域商路的南道路线。
在于阗国,甘英同样受到了于阗王的热情接待,并和甘英讲述了当年班超带领他们攻破莎车的壮举,更感念班超当年在于阗河附近击败大月氏侵略者的大恩大德。
在于阗人的热情接待下,甘英众人修整数日,随后向西北方向继续前进,沿昆仑山北麓过皮山(今皮山县附近)到达了莎车国境内(新疆莎车、叶城一带),面对甘英的到来,他们连忙安排了可靠的向导,为他们向雪山突进提供了必要的路线指引。
不同于我们熟悉的丝绸之路北道或南道北支(经过喀什一带进入费尔干纳盆地),甘英一行人选择了最为凶险的南道南支线,即从莎车一带翻越帕米尔高原。
甘英使团先是越过西夜、子合(叶尔羌河出昆仑山口所在),进入了叶尔羌河上游的昆仑群山之中,随后继续向西南行近,至叶尔羌河上游支流马尔洋河一带(今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马尔洋乡境内)。此时的甘英已经处在帕米尔高原与昆仑山脉的结合部之中,面前就是今日中国的国境线。这里在中国古籍中记载为“大、小头痛山”,史载甘英使团就亲历了这一“身热首痛风灾鬼难之域”,出现了头痛脑热等强烈的高原反应。
此时已近初夏,但是帕米尔高原的群山依旧白雪皑皑,甘英的使团往西直行进入了塔什库尔干河上游,由红其拉甫山口与明铁盖达坂(中国与巴基斯坦控制克什米尔地区的分界线)逾喀喇昆仑山与帕米尔高原进入克什米尔地区。
使团进入乌秏国(今罕萨地区),随后继续沿着有巴基斯坦香格里拉之称的罕萨河谷,一路南下,越过帕米尔山结区域,与今日中巴喀喇昆仑公路同步,进入难兜国(巴控克什米尔的行政中心吉尔吉特)。
难兜国位于帕米尔高原西部,据传为当年亚历山大东征时所建立的据点,其外圆内方的城堡模式有着十分强烈的希腊-巴克特里亚风格。
穿越罕萨河谷的难兜国后,甘英使团就进入了印度河上游一带,摆在他们面前的则是有一个致命的考验。范哗《后汉书·西域传》中记载:“(甘英历)梯山栈谷绳行沙度之道”,也称“悬度”(陀历国)之地,是甘英在旅程中越过的最为凶险之地。当地处于印度河上游河谷地带,其间峡谷两岸山势陡峭,水流湍急,以绳索相引攀爬得渡,是为中土僧徒西去天竺朝拜佛陀必经之地,南侧即是著名的世界第九大高峰——南迦帕尔巴特峰。后世僧侣曾描述此地:“三度雪山,冰崖皓然,百千余仞…….窥不见底,仰不见天,寒气惨酷,影战魂栗”。
经过了如此恐怖的冰崖绝地之后,甘英一行终于穿越了帕米尔山地区域,沿印度河主干进入了今巴基斯坦北部的平原之中,罽宾国(此时已为贵霜帝国领地)已经遥遥在望(即今巴基斯坦北部白沙瓦、塔克西拉临近地区),这里便是后世有名的犍陀罗佛教艺术的发源地。
在这里,甘英看到了有浓重古希腊风格的科林斯廊柱神庙,同时也看到最初的佛教石窟与造像,这个曾经先后被希腊人、塞种人与大月氏人征服的地方,此时已经成为希腊-波斯-印度与中亚地区的文化交流中心,无数的艺术在这里交流融合,碰撞出璀璨的文明之花。
来不及欣赏罽宾国的风景,甘英再次踏上征途。他的使团从白沙瓦一带向西沿喀布尔河越过开伯尔山口,进入兴都库什山脉中。在经过开伯尔山山口时,甘英颇为惊异的发现,如此险峻的山口居然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军事要塞进行防御。在甘英之后,大月氏人、白匈奴人、突厥人、阿拉伯人乃至于蒙古都纷纷从这里进入南亚次大陆,无数次地蹂躏着这片富饶土地上的人民。
再由喀布尔河上溯进入阿富汗地区之后,甘英使团继续在群山之中艰难跋涉,在经过今天喀布尔附近后折而转向西南经由洛拉河、赫尔曼河至史料记载中的“乌戈山离”。实际上“乌戈山离”即 Alexandria(亚历山大)汉语翻译,是当时安息帕提亚帝国的东部边境,位于今天塞斯坦(Seitan)与坎大哈(Kandahar)地区,也就是阿富汗南部。
此时的甘英已经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旅行距离,据《汉书》记载:“前世汉使皆自乌弋以还,莫有至条支者也”,几乎所有的汉朝使者都在西行的陆上止步于此,即所谓“南道极矣”。此时的甘英,作出了一个关键的决断,在未知的土地上继续前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大秦。
越过荒凉的乌戈山离之后,甘英使团终于正式进入了安息国境内(帕提亚帝国),他们在赫尔曼德河下游转入锡斯坦河流域,随后向南登上了伊朗萨尔哈德高原。在帕提亚帝国的东方重镇哈什,他们遇到了巡防的帕提亚具装骑兵部队。
这支在西方数次战胜罗马帝国的帕提亚军队对于这群东方人的到来充满警惕。在快速向首都传达信息的同时,以半押解的形式严密监视他们向首都进发。尽管这种监视让甘英倍感无奈,但是却客观上加快了他们的行进速度。
在帕提亚军队的“护送下”,甘英使团在波斯帝国留下的核心驿道上迅速穿行,迅速由克尔曼进入伊朗东南角、阿曼湾沿岸冲积平原,沿波斯湾进入了曾经波斯帝国的核心区域法尔斯地区,并在设拉子看到了古代波斯的祆教(拜火教)庙宇神寺。
随后,甘英一行人又沿着今天纵贯伊朗南北的扎格罗斯山脉向西北方向前进,终于在从乌戈山离出发“西南马行百余日至条支”。此时的条支并非我国历史上提及的条支国(地中海东岸塞琉古王朝),而是ndiochia的省译,即以一个地方的名字泛指整个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希腊语的意思是两河之间的土地)一带。今人考证乃是西亚幼发拉底河口附近的卡尔提阿,即今天科威特境内的两河流域河口地区。
此时的甘英已经筋疲力尽,“抵条支,临大海”。而他们前方的大海,实际上也并不是可以抵达大秦国的(西海)地中海,而是一条狭长的波斯湾。面对这群希望前往罗马帝国的东方人,帕提亚人不愿他们渡过波斯湾进入阿拉伯沙漠丧命,更不愿意告诉他们罗马就在不用渡过大海的西北方向,于是就有了那段“美丽的谎言”。
(安息)人谓英曰:“汉(海)广大,水盐苦不可食。往来者逢善风时,三月而渡;如风迟则三岁。故人海皆赉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有之乃止。随后,甘英便率领着使团一行由原路返回中原,当他们看到不远处的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口时,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继续溯游而上一探究竟。然而,历史不能假设。一场汉朝人的西域大冒险终究遗憾告终,一场大汉与罗马跨越万里的沟通最终擦肩而过。
甘英于和帝永元9年从龟兹它乾城出发,途径于阗国、罽宾国、乌戈山离,最终抵达条支,很遗憾未能抵达罗马,全程约4200km。
参考资料:
汉书.班固;
后汉书.范晔;
班超《西域风土记》佚文蠡测—兼析甘英出使大秦路线.颜世明;
甘英出使大秦线路及其意义新探.杨共乐;
史记.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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