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张恨水著）第六回，杨杏园的好友吴碧波有一天来找他，忽然说起一件奇事：他一个叫李俊生的朋友，好端端的忽然丢了！
事情要从上周六说起。
那天两人相约去逛新世界，去看了一阵坤戏。这两个名词对我们理解当时的背景很有帮助。1914年北平规划开辟香厂新市区，其建筑多是洋式楼房，其中建于1917年的新世界游艺场是其中最为繁华的地标，是当时北京南城最为最时髦和热闹的去处。这座建筑总共四层，为船形大楼，内有曲艺、杂耍、露天电影、文明新戏、中外百货等，四楼则设有西餐馆、咖啡馆，楼顶是屋顶花园，整幢大楼安有电梯上下通行，新潮之极。这么一个地方不用说，自然是当时三教九流最为自在之处，也是穷学生、官员、太太的流连之地。
坤戏就是坤角戏，坤者女也，坤伶就是戏剧女演员，无论生旦净丑都由女演员扮演。
吴碧波与李俊生都是穷学生，到新世界去看坤戏，就像现在的大学生去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玩儿，一为体验都市生活，二来知慕少艾，看俊男靓女去了。
二人到了新世界，不用说是如鱼得水，在这花花去处玩得好生尽兴。吴碧波看了一阵坤戏，又跑到大鼓书场，一回头，发现李俊生不知道啥时候没了。戏散之后，找了几圈也没找到；到了第二天，李俊生仍没有回宿舍。吴碧波以为他在外面住宿，也没怎么在意。谁知整整过了一个星期，吴碧波屡次去宿舍找他，可李俊生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天，吴碧波看过杨杏园之后回校，拉他的人力车刚走到煤市街口，忽与对面一辆车撞在一处。定眼一瞧，正是李俊生。吴碧波不由得嚷起来，问他这些天去哪了？李俊生忙说：“我上天津去了。”根本没工夫跟吴废话，坐起车子跑得老远了。
李俊生说的自然是谎话。可他一个穷学生，在北京城里无亲无故，又没钱财，这些天究竟去哪里了呢？
原来这几天他倒是大大的走了一场桃花运。
那天李俊生看了两场坤戏，也没招呼吴碧波，就信步上二楼去看新戏。刚到门口就被人踩了一脚，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对人说道：“劳驾！劳驾！”李俊生听了这声音，心都已经一跳，待看到那个人时更像丢了魂。原来这个女人极其漂亮，头上烫着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西式头，身上穿着一套印花的衣裙，袖子短短的，衣领低低的，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胸脯。她年纪二十多岁，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美眸转动之间像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脸色娇艳，白里翻红，脚上是一双高跟皮鞋，手上拿一块淡红手绢，捂着嘴只笑，那笑容就像在邀请。
李俊生一个雏儿，哪见过这等阵仗？看到这个女人就跟丢了魂似的。女人说的“劳驾”意思约等于“对不起”，李俊生哪敢生气，忙说不要紧。那女人对李俊生又深深看了一眼，笑了笑，腰肢一扭一扭的上楼了。李俊生眼神就没离开过女人，也确实读懂了那女人一番风韵，如福至心灵一般跟着上了楼。那女人见他跟了上来，不由咯咯直笑，脚步不停地上了楼顶。
当下风月大好，楼下莺歌燕舞，楼上花团锦簇。李俊生胆怯不敢走近，那女人便走过来问他怎么这样胆小？在哪里读书？贵姓？李俊生一一答了，问她姓什么，她却笑笑不肯说。
终于她说：“站着这个地方怪累人的，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罢。”
可是李俊生不懂，还说去那边椅子上坐坐。女人要的哪是这个？说道，“我带你上一个地方去谈谈，你敢去吗？”
李俊生横下心来，逞勇道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于是女人又笑，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说：“我带你上西河沿旅馆里去，好不好？”
……
第七天晚上，女人拿60元（民国的六十元，大概相当于现在的6000元）给李俊生，让他买点大补的东西吃。第二天早上李俊生醒来，芳踪已渺，有一张纸条、一根金针留下，写的是：
我现在回天津去了，何日再来，很说不定，若要有缘分，自然会见面的，你别惦记我。留下金针一根，就当纪念品罢。
李俊生仍不肯回校，又找了她几天，眼看钱快花光这才回去。又过了很久很久，他倒又在新世界远远地遇着了那女人一回，可是人家光彩照人，对他睬也不睬，坐上汽车便走了。李俊生这才不害这个单相思，后来告诉吴碧波，后者一说，好险不把他吓死。
这个女人，背后被人称为“妹督”。
妹是妹妹，督是都督。
她有四个哥哥，都是大官。大哥叫姚慕唐，本来是个小团长，驻扎在黄河沿岸。后来跟着袁世凯干镇压革命党，不两年就混成了师长，后来得了都督之职，成为一省的最高军政长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姚家兄妹都跟着这个大哥起来了，老二姚慕虞，老三姚慕商，老四姚慕周，小妹子就是李俊生见的这个女人。姚氏五兄妹在一省里面，无所不为，人家都说他们是几大凶神。
妹督厉害到啥程度呢？厉害到她四个哥哥也管不了她。她的丈夫，原本是裁缝铺的学徒，后来因为聪明伶俐又能说会道，被大哥姚慕唐收为义子。妹督当时还小，和这位便宜侄子天天在一起玩泥巴，两个亲密得很。当姚慕唐做了都督，义子就成了军官，妹督看这位义侄的眼光又变得更亮了，她就跑去跟家里老太太说要嫁给义侄。姚慕唐反对无效，也由得她去了。
后来黄埔师生北伐，赶跑了姚慕唐，妹督的丈夫也被抓了起来，还亏得妹督跑去要人，说要十万赎款才放。妹督就变卖了家里的一些财产，硬把丈夫赎了出来。
这位妹督称得上是有情有义，可她并不止对丈夫这样，对别的小鲜肉也一样有情有义。她的情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以至闹得整个天津都有风言风语。比如吴碧波就知道她的风流韵事，再比如她带李俊生刚回旅馆，便有一个天津来的茶房认出了她并讲了这段轶事，说她：
就常喜欢带着小白脸住旅馆，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个了。她花钱可是不在乎，得罪了她，也受不了。
姚家虽然不再统治一省，可是以前的家底至少也在十分中剩了一分，而这一分就像一座绝望的大山，足够碾死普通人几个来回了。要钱有钱，要兵有兵，要人有人，加上新旧势力的拉拢，虽然下野为寓公，那也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妹督看上了李俊生，大概是因为李俊生确实很帅，这才故意去踩了他一脚，不然区区一个穷学生哪能见着保镖簇拥的她？她玩弄了李俊生几天，没了新鲜感自然就要作出了断。以她的势力，多半杀过一些面首，但没干掉李俊生反而送了钱和金针，真算得上是颇有情义。然而，李俊生若是再去纠缠她，恐怕她也会眉头眨也不眨的杀掉他，想明白了这点后，李俊生便倒抽一口凉气，从此不敢再提。
也算好聚好散。
按，真实的民国史上，自然没有姚家兄妹的名号，但还是有原型的。
书中说姚慕唐投靠袁世凯后成为一省之督，后来北伐战争中失败后下野，妹督最后的留言也说她回天津了，这符合北洋时期军阀下野后的归宿，他们往往都到天津或上海买幢豪宅隐居了起来，起码从表面而言不再过问世事。符合这个条件的有赵恒锡、吴佩孚、孙传芳、周荫人等等。
其次是民国著名的花花公子，大帅和少帅父子，这个不好多说。张作霖本人有结义七兄弟，发迹后无不出任一省督军之职，颇似姚家四人。而妹督则是少帅，一生流连花丛，桃花运极隆。作者在书中给他变了性，也算是莫大的讽刺。
第三是民国有名的奇女子余美颜，她貌美、洒脱、有眼界，整日出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各路达官贵人竞相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认为自己的身体怎么用是自己的自由，别人管不到她，如今看来这是走上了个性解放的极端，当然是非咱们现在也不能作出准确评价，总之她完成了“千人斩”的伟业（她留下的日记中写的有3000人）。余美颜后来的结局是跳海自尽，死前留下遗言，“来世或可做一纯洁女子，得到真正自由”。
这些都有可能是妹督的原型，又有可能都不是，说不定她只是作者随手创造的一个人物，并无讽刺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