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北京市朝阳区中级人民法院。
法庭上坐满了人,气氛本该庄严肃穆,然而此刻却有些喧嚣。只因在中央处,有一男一女正对簿公堂,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在被告席上,身着黑衣、留着短寸头的男子神情凶煞,目视着原告席上相对而坐的女人,大声说道:
“大清王朝早灭亡了,没有皇帝了!你说那块地是你的就是你的?那是国家划给我的土地,你哪来的资格管?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新中国!”
听到这番话,与他对峙的女人显然有些羞恼,她指着男子,气愤辩驳道:“那是我爱新觉罗家的祖坟,代表着祖宗的尊严!而且之前明明就和你签订过协议,你收了钱也答应我的要求了,怎么现在却出尔反尔?”
两人越吵越激烈,各自都愤怒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因为法警在中间阻拦着,甚至都可能打起来。而在一旁,高坐于审判席上的法官看到这一幕,也显现出几分无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判决才好。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祖坟变幻
事实上,这对在法庭上激烈对峙的男女二人,男方叫陈全林,为北京市三岔河村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女方的身世则不寻常,乃是已故清王朝皇室的后裔,也是知名书法家,名叫爱新觉罗.恒焱。
他们之间之所以会产生交集和纠纷,全赖于一块土地。
当时是1999年的初夏,恒焱母亲去世。临终前,母亲告诉恒焱,自己此生过得很充实,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恋的,唯一的遗愿,就是希望自己死后,能够被葬进家族祖坟内,与祖宗团聚。
身死道消,落叶归根。恒焱跪伏在母亲床前,红着眼答应了下来。几天之后,举行完葬礼仪式,她驱车去往了祖坟所在地的北京市三岔河村。
一走进村庄,所见除了农田,就是一条条杂乱逼仄的小路巷道,丝毫没有从前记忆中的那般开阔。
恒焱惊讶于村里这些年发生的变化,不知为何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抵达祖坟地点后,就看见原本干净开阔的宗族墓地旁边,不知何时盖起了一栋房屋,墓室被夷为平地,变为猪圈,仅刻字的墓碑还有保留,但此刻正湿哒哒的,上面被人晾着刚洗净的衣服。
恒焱瞪大了眼睛,呆立在原地久久不动弹,感到有些不敢相信,同时怒火也在她的心中升起。紧接着,她遇到了陈全林。
恒焱向对方说明来意,告知道:“这里是我家祖坟,我是专程回来看看的。”
哪知陈全林闻言,表情不善之意渐浓,“什么你家祖坟,你说的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吧。现在这块地是我的,去年村里就承包给我了。”
恒焱一下子愣住,祖坟被承包出去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中,这块地明明就是爷爷在1919年买下来的。后来民国结束,新中国成立,政府也于1951年予以了承认,颁给了她家关于这块土地的产权所有证。虽说这么多年来,家族里很少人来过,但未经自家允许,土地怎么就成别人的?
恒焱努力与陈全林进行沟通,告诉对方:“这块地我是有所属权的,它一直都是我们家的祖坟,只是这些年大家都在外忙,没机会回来而已。你自己也看到了,这墓碑上都还写着我家先人的名字呢?你怎么可以随便占去?”
对于此,陈全林没有多言,只是拿出了自己承包土地的凭证,不满地说道:“你自己看吧。我不管你祖不祖坟,这地是我向村里承包的,一共850平土地,我每年付1000块……白纸黑字都写着呢。”
的确是盖章的文件,A4纸打印出来的,上面有签字有手印,做不得假。陈全林告诉她,自己手里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两份通过审批的文件,只是不太方便拿出来给外人看。
见到这封凭证,恒焱明白,土地的确是被对方承包去了,尽管她仍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自家祖坟,怎么就莫名其妙被转让出去了,但她此行短暂,人生地不熟也不想多惹麻烦。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同陈全林商议。
恒焱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这地是我家祖坟,我无论如何都要收回。但你既然已经花了钱承包,那要不这样吧,我一次性给你3万块做补偿,但你需将上面的建筑物都给拆除,同时替我家做祖坟的管理员,我还会每年另给你2000块当作报酬。”
承包土地一年才花1000块,在1999年,一次性得到3万块钱,对普通人而言无疑是笔巨款。思索片刻后,觉得自己怎么都不亏,陈全林动了心,因此答应了下来。
双方签订了白纸黑字的协议,恒焱立马爽快地付给了陈全林3万2千元。完后,她将母亲葬在这里,不久后又把自己父亲的尸骨也从别处迁移过来。
自觉事情已处理完,同陈全林做好交待,恒焱放心地离开了三岔河村。没曾想,事情仅仅只是告一段落,几年之后,竟再生出了麻烦。
出尔反尔
恒焱离开三岔河村后,因为平日琐碎繁多,较为忙碌,加上觉得已经委托陈全林做管理员,祖坟那边就没什么需要特别照看的事情了,所以基本没再回去看过。
两人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
恒焱(右)
一天,陈全林打电话给恒焱说,自己在祖坟上种了点儿东西,都是些农作物。恒焱想着种就种吧,这也是对坟地的一种保护,因而表示没问题。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陈全林再打电话来,提出要求,称自己想在祖坟周围增盖几间房屋。恒焱这时有些犹豫,不过转念一想,反正祖坟那边也空,周遭盖点房紧凑些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依然予以了同意。
就这样,眨眼间10年过去了。
2009年,恒焱年满60岁,她再次回乡祭祖。
前行途中,本来心中期待的是陈全林履行协议,拆除了以前的猪圈等建筑,将家族祖坟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模样,然而到达地点后,恒焱才发现,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到处都是房屋,将整个祖坟都包裹住了。猪圈的确没有了,可改成了农家院子,到处都散落着垃圾。院子里还牵着几根粗绳,上面晾满了衣服。除此外,更让恒焱愤怒的是,祖宗的一块墓碑竟然被破坏掉了,只剩下残缺的根脚。
10年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恒焱既震惊又气愤,立马找到陈全林,怒气冲冲地向他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明明签过协议,你拿了钱,不是说好帮忙照看吗?现在这情况你怎么解释!”
“你要什么解释?”陈全林不耐烦地看着恒焱。
“就算答应过你又怎么样?这是我的土地,我和村里签过合同的,想在上面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管得着吗?实话告诉你吧,我在这上面建房子租出去,一年都能挣两万,谁还在乎你那点儿钱啊?”
很显然,陈全林并没有好好遵守约定。事实上,在一开始他也有按照恒焱要求,对祖坟进行过粗略打理,但时间稍久后,便不想管了。尤其是在三岔河村附近的地区都开发了,地价不断上涨的情况下,恒焱所给的3万多块,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并且,陈全林还觉得,恒焱之所以这么多年不管不顾,到现在才再次跑来要土地,就是因为眼瞧着开发了,才想借机靠这块地捞一笔。
而看着陈全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旁的恒焱被气得不行。可她知道,陈全林说得也没错,人家手里有承包凭证,就算不遵守曾经签下的那份协议,自己又能怎样呢。
吵来吵去,沟通不得,恒焱只好强压怒火先行回去,到家后当晚却彻夜未眠,脑海中只想着祖坟的事情。
反复思量,过了几天,她又跑去找陈全林协商,但陈全林依旧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在具体交谈中,无论恒焱说什么,甚至拿出了自己爷爷当年留下来的那份产权凭据,陈全林也依旧一口咬定:“这就是我的土地,我合法拥有的,谁也别想夺去!”
有什么办法呢?难道祖宗的坟墓就这样不管了吗?恒焱为之焦头烂额,一度找来了记者。
在记者面前,她叹息道:“这是我家祖坟,作为后人,我说什么也得要回来。我现在已经60岁了,这段时间为了这件事情,都添了许多白发……”
而面对记者,陈全林亦丝毫不慌,反而不咸不淡地说道:“她哪里是想着什么祖坟,要是心里真有祖宗,她家族早该来讨了。也就是看上这块地现在开发了,值钱,所以才想来讹诈罢了!”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不得已,恒焱只好选择用法律手段来解决,不久之后以一纸诉状,将陈全林告上了法庭,两人随即对簿公堂。
法院庭审
2013年夏,法院开庭。
在法庭上,恒焱据理力争:
“这块地是我爷爷辈传下来的,我这里还有凭据,51年的时候,新中国政府也对我们的所有权予以了承认……第一次找上你,我们签了协议的,你收了我给的3万多块钱,答应了照料祖坟,后来却出尔反尔,你该怎么解释?”
对此,陈全林也不甘示弱:
“你爷爷辈?那都多少年了,51年后土地改革,那片地就重新划分了,你的产权还能作数?土地是我花钱承包的,村里承认过,你没资格要去!我在上面想干嘛干嘛!”
说完,陈全林又指责恒焱,称她居心不轨,现在要土地,并不是真心在乎祖坟,只是因为土地值钱了。
恒焱听到这话被气得不行,直接恼怒了,义正言辞辩驳道:“你说开发,那消息我五六年前就听说了,要是贪图那点儿钱,何必等到现在?而且,我们家族将地要回来,也从未打算再转让之类的,就是想能有块地让祖宗安息,从哪里去靠它来挣钱呢?我甚至愿意为了这块地出钱!”
两人越吵越激烈,眼看着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幸亏法官出面制止了两人继续发言。为使庭审尽可能公正合理,法官要求恒焱与陈全林都将各自的证据资料呈上,经法庭详细审定后再下判决。
在对资料审定的过程中,法官根据我国在1997年新颁布的《殡葬管理条例》里边,“任何人都不得建立和恢复宗族墓地”这条规定,认为恒焱所出示的重要证据,即他与陈全林在1999年签订的,要求陈全林帮忙照看祖坟的协议无效。
至于恒焱出示的那封1951年,政府颁给她家族的土地产权所有证,也因后来发生土地改革,所有土地收归国有、重新划分,所以该所有证现也不具备法律效应。
而另一边,陈全林的资料也存在不少问题。他出示的所谓村里的承包协议,上面明确规定的850平米面积,其实并不包含爱新觉罗家祖坟的部分,可实际情况却是,陈全林的扩建范围已经达到了两千多平,远远超出了协议内容。
因此最后,法院决定对恒焱与陈全林“各打一棒”,驳回恒焱全部请求的同时,亦对陈全林做出要求,责令他必须限时拆除超出自己承包范围土地上的所有建筑,多余部分土地的使用权,回归三叉河村村委会所有。
一审结束后,陈全林服从了判决,但恒焱并不甘心,又多次上诉,要求改判,结果都被法院驳回,维持了原判。
至此,这起因历史变迁而纷繁的土地纠纷案,终于彻底告下了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