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终其一生,都在劝诫他的弟弟,花的精力,比对付太平天国还多。
曾国荃跟随曾国藩出山从军,最后破南京城的也是他们兄弟俩,他是个人才,但是性格和哥哥截然不同:
曾国藩对钱财很警惕,曾国荃却很贪财,一有机会就抢钱,还各种招摇,比如,每打一次胜仗,就把钱财运回老家,把家宅扩建一番装修捯饬一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钱又多了;
曾国藩是慢性子,谨慎,忧惧,曾国荃是急性子,飞扬跋扈。不要说同僚了,哥哥这样天下名望无双的人,他也看不上眼,经常顶撞,硬怼回去。
连曾国荃的亲兵仆从,都“颇有气焰”。于是,曾国荃经常被同僚弹劾,甚至,湘军中最重要的将领之一,彭玉麟,一个可能是湘军中人品评价最高的人,和他做过同事后,也忍不住弹劾他。
在曾国藩留下的1500多封家书中,可以看到,曾国藩像一个啰嗦的老太太一样,变着法子,换着措辞套路,不断劝诫弟弟:收敛啊、收敛、收敛……低调啊、低调、低调……
比如,有这样一封,絮絮叨叨地提醒弟弟,现在“家门气运太盛”,要谨慎: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忝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斟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慨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慨之。
但是,对哥哥“谦抑”这一套,曾国荃根本就不接受,立即回信怼回去:你这个哥哥观念太落后时代啦,你不知道吗,如今已经是“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
曾国藩要他不扩军,他就干脆不报告,自己扩。他领的吉字营,最多时达五万人。一个人成功后,是承认自己的侥幸,还是忘乎所以,曾家兄弟表现是很有区别的。曾国藩说:“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有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余地处人,则荆棘矣。”
我们看曾国藩的著作,会发现,有一个问题,是一直缠绕曾国藩的,这个问题甚至比大清江山的兴亡更加令他上心:历史上世家大族那么多,为什么都迅速衰败了?
他找到了答案:决定家族成败的,不是金钱权位,而是寒士之气,以及背后的品德素质: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贸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故教造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
“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成大器;若沾染富贵习气,则难望有成。”
这个答案很简单,是吧?但是很难做到,因为它需要挑战、战胜人性各种与生俱来的弱点:虚荣、骄傲、懒惰、自私、短视。曾国藩开始努力了,他说“以廉率属,以俭持家,誓不以军中一钱寄家用”,他还说“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这句话恰好是写给曾国荃的,很有预见性)
这对于一个出将入相,掌握半壁江山的人来说,该多难做到?普通人能做到的,也是万中无一。但是,曾国藩全力去做。不管弟弟怎样顶撞,终其一生,曾国藩用尽办法,约束、劝诫,终于使得曾国荃得以成材、保全,没有颠覆。
曾国藩的家族,是近现代以来中国的一个特殊现象。有人统计,这个家族,在曾国藩之后的两百年间,杰出子孙有两百多人,遍布世界。这其中包括:外交家曾纪泽(他为中国收回伊犁五万多平方公里领土)、曾广铨(担任驻外大使),翻译家曾约农、曾宝葹、曾宪森,数学家曾纪鸿、曾广钧、曾昭权、曾昭桓、曾宪源、曾宪琪等,化学家曾广植(中国味道化学理论的创始人,他的子女曾昭氚、曾昭氙、曾昭氕,都是留美化学硕士或博士,名字很特别),军界的曾广泰、曾广荣(早期黄埔曾家有5人),经济界曾昭承。而且,曾家还没有出现一个“败家子”。
曾家第六代,一个并不那么著名的人物,曾樾,原北京市海淀区双榆树中心小学校长,曾经这样回忆父亲:
“写文章用过的稿纸经常翻过来再用;大热天偶尔赶上饭菜变质,老人不忍浪费,硬是要带头和家人分享;父辈们从不讲究衣着穿戴,一身衣、一块表、一件家具或伴随大半人生。现在,父亲和姑姑留下的补了又补的衣物,成了我教育后辈勤俭持家的最好教材。在我心目中,长辈们勤奋学习的示范作用、省吃俭用的生活作风,是留给我们后人最好的教育。”
由此可见,曾家的教育,这种寒士之气,是一直传承到了第六代。真是了不起。
那么,曾国藩所倡导的这种寒士之气,有没有具体方法呢?有的。比如,他坚持写日记,做日课,并把修身方法传授给孩子们:
“家中兄弟子侄,惟当记祖父之八个字,曰:书、蔬、鱼、猪、考、宝、早、扫”(有人将它简称“八宝饭”)“勤字功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的。”
八宝饭这八个字,看起来普通、庸俗、土、小家子气,但是,如果践行起来,却可以影响一生:
先看前面四个字:书、蔬、鱼、猪。这四个字是说,一个家庭,小朋友好好读书,家长就可以放心,家里园中有蔬,塘中有鱼,栏中有猪,生活就有了基本保障,就能小康居家。这是基本盘。
再看后面四个字:考、宝、早、扫。考,是诚谨祭祀,这就是要心中有敬畏、缅怀先人;宝,是善待邻里,友善对待身边的人。早,是早起,然后事事要赶早,自然就勤劳;扫,就是整洁,心灵上的灰尘也每天扫掉。这是治家之道。
有基本盘,治家有方,这个家庭自然可以经历各种时代的磨砺。
曾国藩有这样的见识,很了不起,能把这个道理成功地传递给整个家族,更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