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男做进,女做满”的做寿规矩,1882年正月初五,将是李鸿章的六十大寿。
李家上下忙着准备寿宴之际,李鸿章最得宠的姨太太丁香却一直惦记着两宫圣上的赐寿。她的惦记,将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两宫圣上赐寿的当天,赏赐的物品挨个抬进内院。一直竖着耳朵听响动的丁香一听见礼盒从她窗前经过,就掀帘一一打量。她看中了一座流光溢彩、华丽美观的红玛瑙花瓶。红玛瑙花瓶那迷人的色彩、优美的形态,深深吸引了丁香,她打定主意:一定要拿到这个花瓶。
嫁到李家的十多年里,只要她看中的东西,李鸿章定然会优先她。每次得了稀罕物回来,他也第一时间挑了好的送到她屋里。
看到红玛瑙花瓶那一刻,她就认定:只有国色天香的自己,才配得上这个漂亮的花瓶。人说“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叫人与物互衬。
丁香已经29岁了,可因为从不曾生养过,加上天生秀丽,她看起来和刚嫁入李家时一般时尚动人。丁香虽是妾室,却出生书香门第,她从小就在做县学训导的父亲的教导下,读书识字了。她是那个年代里,少有的才貌双全的女子。
若非父母早逝,丁香会嫁入大户人家做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可惜,命运弄人,父母早逝让她不得已辗转做了李鸿章的小妾。
丁香对自己“姨太太”的身份很介意,平日里,她最讨厌的就是被叫去给婆婆太夫人以及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等人请安。那种形式,总让她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就在前几天,太夫人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评头论足,说她“中看不中用,十几年了也不曾给二老爷(李鸿章)添上一子半女,偏偏二老爷还把她宠上天,真不知是什么缘分”。
丁香最不喜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一边委屈,一边想:“敢情我嫁到李家就是伺候人、生儿育女的,真是不把人当人。”
被婆婆数落了这顿后,丁香回到屋里还哭了许久,李鸿章知道她受了委屈,自然也是好一顿安慰。这些年里,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多了,可他却一点法子也没有: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宠妾,他能怎么办呢!
李鸿章
那次后,李鸿章安慰她道:“等过完年,一定借口把你送到南边去,我在那边给你准备了住所,你住着也安心。”
李鸿章这番话,十一年前他就曾说起过,可足足等了这么久了,她也依旧没有住到外头去过。这次,她也半信半疑。
丁香非要住到外边去,除了因为与婆婆太夫人不对付以外,还因为:她总觉得二夫人表面虽和气,实际上也一直筹谋着什么对她不利的事。
丁香有李鸿章宠着,谁也不能真的拿她怎样,相反,她倒是可以仗着他的宠爱,在一些小事上得一些“好”,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的心理落差。
丁香房里有无数稀罕的宝贝,这些都是她这些年落下的“好”,可她并不满足,她还需要一件能体现她“宠妾”身份的值钱物件,这个物件,非得是红玛瑙花瓶这一类的御赐品。
红玛瑙花瓶和其他赏物经丁香住所窗外,被抬进了后院房厅,太夫人在三位太太的陪同下,拄着拐杖前往厅中观看。她看起来红光满面,检视自己儿子所得的御赐寿礼,在她看来是一件无上荣光的事。
太夫人先指着“勋高柱石”道:“二老爷出入沙场,九死一生,这块匾来之不易啊!”
之后,她开始一一分配几样重要的御赐物了:“不错,这尊寿星只有放在我屋里才相称,这个紫檀屏风做工精巧,就放在这里的房厅中吧!”
说到那个红玛瑙花瓶时,太夫人顿了顿,以她的眼力见,她自然知道:这个物件和丁香最搭。可她却指着花瓶对李鸿章正室淑云道:“二太太,这个是你的了。”
二太太素来懂事,她立马推辞道:“媳妇房中有花瓶了,皇太后赏赐的,还是放在老太太房中才是。”
太夫人却并不理,只继续分配道:“这福寿斗方,还有珊瑚朝珠和蟒袍当时都是二老爷的了……”
李鸿章故居
丁香派去的丫环把她听到的一五一十回来禀告了,丁香气得牙痒痒,她咬了咬嘴唇后没有吭声。她心里想的是:“等老爷回来了,一定要把花瓶要到手。”
李鸿章到家时,御赐物品都已经被分配完了,太夫人和他讲完分配具体后,他愣了一下,他本想将红玛瑙花瓶留给丁香,可太夫人却将它给了二夫人。这事,很难办啊!
转身回前院的路上,李鸿章被丁香的丫环拦住了,不用说,丁香是跟他要那个红玛瑙花瓶来了。一见到他,她就哭哭啼啼地说:
“我要那个红玛瑙花瓶,这后衙各个房间,也只有我这里绣房才配得上这花瓶。我平日里低三下四也就算了,御赐的东西,一件也不放我屋里,这不是不把人当人?”
李鸿章一边拍着她白嫩的手背一边安慰道:“丁香,别急,那只花瓶,老太太说放在太太屋里,我正准备和太太商量,请她让给你,她为人厚道,大概说得通的。我一会就叫太太屋里的丫头,把花瓶送过来。”
说完后,李鸿章果然去了太太屋里,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淑云说什么也不肯相让。她说:“这是太后的赏赐,放在姨太太的房里,显得对圣上不尊重。”
李鸿章听这话有些不舒服,他道:
“你怎么忽然古板起来了,像个道学先生,花瓶虽是宫中所赐,只需我感恩戴德就行,至于怎么安放,那是我的事。圣上都不过问,你何必认真?”
淑云不依不饶道:“这个我不敢作主,送到丁香房里,老太太问起来,定然怪我不正家风,把御赐品不当一回事,竟放在姨太太的房里。”
李鸿章被太太这么一说,只好怏怏离去了,此刻,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后院的事情,远比朝堂上复杂。
没要到花瓶的李鸿章只好对丁香说:“我去古董铺,再给你买个更值钱的花瓶放屋里,你不要怄气了。”
听到这话后,丁香更气了,她的眼泪一串串掉了下来,她泪眼盯着李鸿章道:“好,我是奴才,我不配这个花瓶,以后再也不提这个花瓶了,这总行了,这也称了老太太们的心了。”说完这句后,她惨烈地冷笑了一声道:“谁叫我是小老婆,是奴才,不是主子,根本就不是人。”
喊完这一连串的凄惨言词后,丁香倒在榻上,背转身,无论李鸿章怎么歉疚地哄劝,她也不再理会。他越劝,她越觉得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之后的很多天里,丁香都不理会李鸿章,但她也并不吵闹。李鸿章忧心忡忡,不知怎么办才好。
转眼,冰冷的春季过去了,春天到了,李鸿章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他并不知道:丁香正酝酿离家出走,她已把一切安排妥当了。
晚清女子
一日,李鸿章一回家,丁香就悠闲地对他说:“老爷,今天我要带了阿巧和陈妈去大悲寺尼姑庵中进香,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为老爷求个大胖儿子。”
李鸿章一听大喜,他子孙并不多,膝下除了除了嗣子经方外,只有经述、经迈二人,他高兴地说:“好啊,我去和下面人说,派戈什哈(护卫)护送你去。”
丁香继续道:“我这次要在庵里住几晚,做晚课,这样才灵。”
李鸿章本已因为丁香不再冷战高兴着,自然没往坏处想,他只道:
“好吧,只要使你高兴的事,我都答应,不过在你住庵的日子里,我要派四名戈什哈轮流把守庵门,不许男子进出,才能放心。”
丁香却并同意,她坚持不让护卫把门,理由是会扰乱庵里的清净。她坚持只待亲信萧升、丫头阿巧和陈妈等人前去。
李鸿章自然不知道:丁香这是在离家出走,她做好了永远不回这个家的准备了。
住进庵堂的当晚,丁香就对阿巧说:
“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如果老爷就此休了我,那我正好趁着年轻另嫁;如果老爷舍不得我,只能依我的,将我安置到南边,他原本已给我造了一个很大的院落,让我在那里终老呢!”
之后,察觉到势头不对的李鸿章屡次派人接丁香回府,丁香在拒绝数次后给他写了一封短笺。信中,她言辞恳切地请求他实现当初的诺言,帮她脱离家中,前往上海定居。
知道丁香不可能改变主意后,李鸿章决定帮助她逃离,他同时开始进一步部署后续。
紧接着,李鸿章告诉太夫人:丁香不听话,假烧香为名,一去不回,不成体统。他还跟太夫人诉苦说:自己派人去抓过,可丁香大哭大闹还吵着要寻死,为保官声,不能硬干。
李鸿章话说到这份上以后,太夫人便明白了,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一刀两断,休了丁香”。李鸿章心里暗喜道:“小妾不用休书,赶出家门就是”。太夫人完全被唬住了,她忙不迭地说:
“好好好,快把她赶出家门,一文钱也不许接济,我们家就没有这个人了。天下姑娘胜过丁香的多得很,以后你再娶个比她更年轻更标致但是要听话的就是了,那可以省却许多烦恼。”
李鸿章如释重负,他当即召来正在天津的心腹盛宣怀,叮嘱他护送丁香前往上海居住。盛宣怀欣然应允,对他而言,这显然是个美差。
盛宣怀办事素来稳妥,第二天,他就买好船票前来接丁香南下了。
到了李鸿章造好的大院以后,丁香激动得差点落下泪来:这是一座西式小洋楼,楼不大却精巧,楼下客厅铺上色彩艳丽的波斯地毯,布置了从国外买来的大皮沙发,吊灯壁炉,全是洋人气派。
大院所在的园子里有各种精巧的回廊,亭台楼阁更是别具匠心,园子里还种了很多她最喜欢的丁香花。盛宣怀还告诉她,之前,她所住的小楼早被定名为“丁香楼”。
丁香楼
丁香欣喜不已,她更加确定:自己离家,是明智之举。
阿巧楼上楼下、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后激动地叫道:“姨太太,这里景致太好了,又没有老太太、太太打扰,就你一个人当家作主,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丁香用右手做了个“嘘”的手势道:“以后就称我太太,不要再喊姨太太了,这里再没有人压在我的头上,我毕竟自由了。”
可就在此时,丁香听到了楼下的马车声,马车走后,铁门被重重关上。那一刻,她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刚阿海炙热的兴致也顿时凉了下来,她心酸地叹道:“不错,是自由了,可是小笼子换成大笼子了。”
丁香的猜测是正确的,她搬进小楼后,萧升就开始向楼中的仆人们吩咐着什么。丁香的一切,都将通过“总管”萧升传到李鸿章那儿,而她无论去哪儿,他也都会跟着。
为了让丁香不至于太寂寞,办事妥帖的盛宣怀还专门将自己的夫人刁玉蓉唤来,让她经常和丁香作伴儿。刁玉蓉也并非盛宣怀的正室夫人,她的境况和丁香一样:属于居住在外的妾室。
丁香搬进小楼后不久,太夫人辞世。李鸿章专门打电报接她回府,已经习惯了小楼无拘无束生活的她,断然予以了拒绝。
分离一年之后,李鸿章终于来到了丁香别墅,自园子修好后,他还是第一次前往。看到园内步步皆景,他不禁夸赞盛宣怀办事得力。
那日,早已得知李鸿章会来的丁香盛装打扮了一番,她穿一身雪青色绣花大襟细毛袄裤,肩覆一件出锋大毛乌绒披风,雪白的毛锋翻在衣领外面,乍看上去,好似京戏“昭君和番”中的王昭君。
见到娇媚动人的丁香后,李鸿章快步向前,握住她的手欢笑道:“丁香,天助我也,想不到这么快我们就相见了,你在这里过得快活吗?”
“快活,从小笼子到大笼子,怎不快活!”丁香撇撇嘴淡淡地说道。李鸿章听了,心下也明白了,她对自己对她的管束有些不满。
李鸿章这次来上海后一直住在丁香别墅,遥控北洋外交和军事调度,一住就是将近半年。可这次常住后的十多年里,李鸿章竟再也未踏进过丁香别墅。
丁香花园景致
关于李鸿章十多年不来丁香别墅的原因,外界有过很多不同的猜测,有人说:李鸿章是太忙了,因为此时的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他根本顾不了千里之外的丁香;也有人说,李鸿章年事已高,他面对小自己30岁的丁香已经力不从心,所以干脆不来了……
女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可这样的年月里,丁香一直在大院守着活寡。其中的苦闷、煎熬,大抵只有丁香自己能懂。
为了排解寂寞,丁香订阅了一份《申报》。她一直通过报纸了解李鸿章的消息,也是通过报纸,她得悉了甲午之战本国陆海军频频失利的消息。她开始为老爷担忧,她常想:老爷这么大年纪了,指挥的官兵却吃了败仗,他能受得住吗?
丁香对李鸿章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一方面她恨他冷落了自己,一方面她和他毕竟有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国民,眼见他一把年纪还为守护国家出力,她又有着说不出的敬畏。
每天从《申报》了解李鸿章的消息,已经成了丁香生活中的一部分。
一日,丁香从报上得知了李鸿章被枪弹打中脸部的消息。她大喊道:“不好了,老爷在国外遇刺了,枪弹打中了脸上,炸也要把头炸开了,还能活命?”
阿巧听了却是另一种反应,她笑道:“太太,你真傻,老爷死了,你不就脱身自由了吗?还可惜什么?”
阿巧说得没错,她此时虽然已经42岁了,可因为保养得宜,她看起来依然妩媚动人,若当真这时候获得自由,她定可以找个如意郎君,有一段正常的夫妻生活。
丁香却似乎没有再嫁的心思,她只催促阿巧发电报给天津的盛宣怀,打探老爷的伤势。她不能不担心,毕竟此时的李鸿章已经73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纪挨枪子,真是劫难啊!
李鸿章(中)
那两天后,丁香一直在思考自己的人生,以及接下来自己可能面临的种种。两天后,天津盛宣怀来电,说是“中堂遇刺幸未伤及要害,可无生命危险”。半个月后,丁香在报上看到:李鸿章带伤恢复谈判。几天后,报上刊登了他签和约回国的消息了。
这次惊险过后,丁香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深入思考后,她深觉自己的人生已无望,她对自己的人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确信自己的一生终将无法逃离牢笼。她开始研读经文,她似乎想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空虚的心灵找到寄托。
丁香在园中辟了一座经堂,安了一座鎏金佛龛,供奉一尊碧玉观音菩萨像,每日早晚两课去佛堂经桌前,敲一声木鱼,念一句经文……
人,只有在极度痛苦时,才会主动寻求精神寄托。丁香的痛楚,定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否则,她又何以会“半皈依”佛教呢!
1896年,李鸿章从北京前往上海,以转船出洋周游欧美。逗留上海的那些天里,李鸿章并未住在丁香楼,而是以河南路桥天后宫为行馆。
丁香日日看《申报》,她自然知道李鸿章已到上海,但她并未说什么。几天后,他差人禀告丁香道:“明天上午十时,老爷来别墅拜访姨太太,吃过午饭就回行馆”。
十多年未见的两人,终于再次重聚。再见时,李鸿章已是老态龙钟的老人,而丁香也已是中年贵妇人的模样。
那日,丁香依旧盛装打扮,她穿了一身宝蓝缎琵琶襟窄腰绣袄裤,站在楼前平台上,远看去,她依旧亭亭玉立。李鸿章快步走向丁香道:“丁香,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
丁香并不答话,只仔细打量了一下老爷,她发现:他左脸颊上果然留下一道枪疤,尚不显眼,可是岁月不饶人,他已经苍老了许多。丁香鼻子有些发酸,她勉强笑了笑后,便不再说话。
晚清贵妇
一旁的阿巧忍不住道:“老爷,你在国外遇刺,可把太太急死了,连打了两个电报给天津盛大人,听说老爷不碍事,才放了心。”鸿章叹道:“究竟是一家人啊。”
丁香对李鸿章有恨,这种恨已经深入骨髓,以至于她竟无法去敷衍他了。李鸿章话却很多,他谈了这次来上海的感受,又谈了接下来的行程,全程,丁香都淡淡的,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鸿章察觉到了丁香的冷淡,他以为她怪自己没有住到丁香楼来,他解释道:
“这一回途经上海转船,再过几天就动身了,每天来访的中外客人不断,不能不借天后宫做行馆,否则会把这个清静的别墅闹翻了天,那时又会埋怨老爷了。我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儿女情感淡薄了许多,今天来看看你了却一番心愿,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了。”
说到这儿后,李鸿章停了停,他发现丁香的脸上有了一丝酸楚,他也跟着有些心酸。沉默了一会后,他接着道:“你的身体看来很不错,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站在丁香后面的阿巧用手推了推她,示意她说点什么,可丁香却只淡淡地说道:“反正是个苦命的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丁香什么要求也没提,什么话也没讲,可李鸿章却突然地望着她道:
“丁香,老爷耽搁了你二三十年青春,很对不起你。现在我老了,回首往事,很想弥补过去的缺憾,我要还你一切自由,到哪里去都可以,不过有一条,当我健在的时候,你暂时不能嫁人,除此之外,别无要求。”
听到李鸿章要还她自由,她却并不感恩,她只冷笑道:“老爷,你若是存心做好事,就该把我送出李家门堂,脱去李府姨太太的名号,让我自由自在地出去过日子,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李鸿章误以为她是想嫁人,只有丁香自己知道:她只是想摘掉这顶“小老婆”的帽子。她清高的性格,注定她对“小老婆”的身份耿耿于怀。
并不懂丁香的李鸿章沉吟道:
“丁香,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能放你下堂,倒不是还要依恋你,男女之事,我这个七旬老翁又是受过枪伤死里逃生的人,已经看得非常淡薄了……丁香,老爷来日无多,你就等一等吧,好吗?”
丁香鼻子动了动,她打心眼里觉得李鸿章太不懂她,太不懂女人。她恼道:“我在老爷的手掌之中,你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无非折磨我到老死罢了。”
李鸿章不再答话,只拿出一只红封袋交给丁香道:“这里面是汇丰银行十万元的一份存折,你留着用吧。”
之后,李鸿章对所有看管丁香楼的人进行了封赏。他似乎在对一切做最后的安排,唯独丁香,他并未做太多交代。
这次分别几年后,国内时局动荡不已,李鸿章因公事再度前往上海。这次,他依旧没有入住丁香楼,而是住进了斜桥安徽同乡蔡道台家中。
盛宣怀将一切禀明后道:“傅相任务艰巨,但他必定会来探望姨太太的。”一直看《申报》的丁香知道他现在面临的困窘:北方闹起了义和团,八国联军入侵,京津一片战乱……
盛宣怀
一日清晨,李鸿章竟只带了两个跟班,屏退洋枪队随从,独自拄了拐杖坐马车来了丁香园。进入楼中后,他示意周围人不必禀告,他独自拄拐杖沿花径来到了洋楼旁边的经堂。远远地,他就看到丁香在经桌前敲着木鱼诵经,那一刻,他的心里一阵酸楚,他拄杖叹息道:“可怜的丁香”。
丁香早课完后,慢慢走到了李鸿章跟前,她穿着一身夏装,镶了嫩芽绿花边的白纺绸大襟衫裤,显得分外清丽淡雅。他看了不觉暗暗赞叹:“多美的丁香啊!”
丁香眼前的李鸿章比以前更加衰老了,他额头上的皱纹已经多得数不清了。“老爷屋里坐吧!”丁香的声音很小,透着酸楚。李鸿章拄着拐杖跟着她走向里屋时,竟明显地一瘸一拐,与以前判若两人。
“老爷你的腿怎样了?是在国外伤着了吗?”丁香疑惑地问,李鸿章苦笑道:“不是的,人过了七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两年腿脚不便,饭后三千步都走不完了。”
听了这话后,丁香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进了小楼后,李鸿章坐定后对丁香道:“你过来坐,今天老爷有要紧的话和你说。”丁香皱了皱眉,移身坐了过去。李鸿章突然热泪盈眶地看着丁香道:“丁香,老爷今天是来和你诀别的,我们不会再有相见的日子了。”
丁香心里一阵刺痛,但她却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道:“哦,老爷以后要长住京津了。”
李鸿章连连摆手,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他告诉她:眼下的局势下,他会非常艰难,他的精气神在一点点被销蚀光。他还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和约谈成,我必死”七个字。
各国在《辛丑条约》上的签署,以及李鸿章(左侧)和庆王(右侧)签署的都是花押
丁香突然有些害怕,她希望他寿终正寝,可听这话,这大约是不可能了。她神色恻然地说道:“老爷,你在广州,这场乱子又不是你闯的,何必去替西太后卖命,就不能推病不去吗?”
李鸿章听了直摇头,接着,他开始叹气。许久后,他认真看着丁香道:“我现在诸事已了,唯有你,还有两件心事未了”。
丁香抬眼看向李鸿章,只见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份遗嘱,遗嘱内容全是关于如何安顿她的。将遗嘱交给她后,他叮嘱道:
“这份遗嘱关系你的晚年幸福,望你好好保管。我另已托付了盛杏荪(盛宣怀),他是个可靠的人,当我不在人世之后,他会仍然关心你的,有事可以找他帮助。”
接过遗嘱后,丁香细细读了一遍,她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她发现自己先前对他的恨,竟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她幽然叹道:
“老爷,承您想得周到,这份遗嘱我且收了下来备而不用,望你平平安安去京,平平安安再做两年官,就回家乡养老吧,不要再为朝廷卖命了。至于我,年将半百,只能以晨晚诵经参佛安度余生,不要再以我这个苦命的人为念了。”
李鸿章唏嘘道:“少年荒唐老来补,只恨不能赎回你的青春年少。这第二件事,只能希望你在余下的日子中尽量过得舒适些。这里是另一份汇丰银行存折,里头有五十万银洋。”
丁香接过存折,有些犹豫地将它和遗嘱一起放在茶几上,不再说话。她此时才真正明白:他是在赎罪,她若不接受,他可能会良心不安。
交代完一切后,李鸿章拄着拐杖一脚高一脚低地独自离开了。丁香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这是他们此生的永诀。
李鸿章离开时走过的花径两旁,丁香的紫藤茁壮,可惜,此时却已过花期……
这之后仅仅一年多,丁香就在报纸上读到了李鸿章辞世的消息。那一刻,她不自主地满眼含泪看向户外,她仿佛看到老爷刚刚拄着拐杖从这里离开……
李鸿章
一直跟在丁香旁边的阿巧发现:丁香手中的报纸,早已被她的眼泪打湿。
李鸿章死后,盛宣怀果然一直悉心关照丁香的生活。
李鸿章过世14年后的一天,盛宣怀再到丁香楼时,却只见到了她昔日的好友马太太。马太太告诉他道:
“盛先生,丁姨太托我转告,她看破红尘,不愿再留在李氏家园之中,已结了善缘,在外省一座名山大谷之中建了一座尼庵,请了得道法师做当家主持,也招了几名比丘尼早晚诵经参佛,又买了附近几百亩良田为庙产,周济四乡贫民大众。丁姨太已经迁往庵中带发修行,再不回上海来了,请先生暂时接管这座别墅,转交给李氏第后人。”
盛宣怀大惊道:“我受傅相之托照顾丁姨太,怎忍心让她出家修行,那座尼庵在什么地方,请大嫂告诉我,马上去劝她回来。”
马太太却叹道:
“丁姨太意志坚决……她一生不幸,临了有这样清净出世的地方修度晚年,也是好事,我们就成全她这番心愿吧。”
盛宣怀听完后大喊道:“天啊,我毕竟辜负了傅相的嘱托了!”
后来的后来,丁香楼归到了李鸿章幼子李经迈的手中,但这个楼却一直叫丁香楼,它也始终保持着丁香住时的模样。只是,此间的丁香楼,每年春季虽有丁香满园,却再也没有了丁香的踪迹!
佛语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这个“空”字,丁香已用她凄凉的一生参透。这,大抵算她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