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曾国藩被任命为两江总督。这是与太平军殊死搏斗的关键时刻,却不忘一项重要工作,选拔优秀县官,对所辖区域州县官员进行大幅度洗牌。
众所周知,在曾国藩的亲自培养和推荐下,产生了一大批高级官僚,他们一度都成了封疆大吏,影响了整个晚清历史。然而在曾国藩看来,重建基层州县干部梯队,唤起一批风清气正的为政环境,比简单推荐几个大员更为重要。
就在整个战事最吃紧、关键的时刻,曾国藩为何把选拔优秀知县作为头等大事来抓?这要上升到曾国藩人才观和干部梯队建设的层次上来解读。
自秦代创立郡县制以来,“百代多行秦政制”到了清代,郡县制已经实行几千年,到了清代,这一制度呈现出明显的疲态,官员队伍整体素质日趋沉沦下降,不断由买官卖官组成广泛利益集团,直接加剧了与民众矛盾,全面腐败是导致了史上最大的太平军农民起义运动的根本原因。
以州县衙门纵横的基层政治架构,权利不容小觑,加之一手遮天的土皇帝式的权利集中,又无明显有效的监察制度,遂导致清代地方官极端贪污腐化。清代的州县官员拥有直接收税权,给他们贪腐提供了巨大空间可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县也当以此类推,一步步进行盘剥。虽然清代衙门以风格大多将天花板都漆成红色,地板上铺着篾席,意思是坐在这暖阁的州县官员办事要凭良心,否则便要“天诛地灭”与此同时,清代衙门不乏廉政文化建设,各衙门大堂多书写“清慎勤”三字作为匾额,这本是《晋书》里的一个故事:李绪之子李秉很有才干,曾担任泰州地方官,他过去在司马懿身边时,有三位官员来见,回去的时候,司马懿对它们三个说:“为官长应当做到清、慎、勤。具有这三种素养,还用担心治理不好自己管辖的地方吗?”司马懿又问:“必不得已要有所取舍的时候,这三者哪个最重要?”有人回答说:“清为本”一旁的李秉说:“清、慎之道,相辅相成,必不得已,慎乃为大。”司马懿赞赏说:“你的话抓住了要领。”
然而在清代官场所谓的“清慎勤”早已成了一个装点门面的匾额而已,官场各项监管措施趋于瘫痪。
在清代有这样的谚语:“要为名高点翰林,主事也可显才能。发财最好当知县,唯有中书最冷清”为此除了科举当知县外,捐官做知县更是将这州县贪腐引向深度发展。不仅如此,这些州县用清代袁枚的话说就是“为大官做奴”,服务好了,便有更多升迁机会,于是千方百计巴结,甚至行贿,结成利益集团:“督抚营私,州县钻营,皆自首县始”。
曾国藩三十岁给自己立下一个誓言:“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耻,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理学的修养加之个人宏大抱负,使得曾国藩早年便与历代清廉官吏站在一条战线。比如明代著名清官薛瑄以理学名世,他一生清正廉洁,直节不屈,被称为“光明俊伟薛夫子”、“铁汉公”。他的名言是:“见理明而不妄取”者,才是真正的清官。曾国藩对此有着更为清晰的界定:“不为圣贤,便为禽兽”,做官是为做大事,而非用权利谋一己之私。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第一个举动就是拒绝任何官场潜规则。在清代,上级视察,地方官要迎接多远,用什么级别宴席节哀,安排听几次戏,临走送多少钱,这些都有微妙而明确的潜规则。与曾国藩同期教长的官员张集馨对此有着生动描述:“终日送往迎来,听戏宴会,有识者耻之”、“来往过客,攀挽流连,余等复迭为宾主,几乎无日不花天酒地。”在这些州县官员的影响下,工作人员俨然成了乌合之众。《清俾类钞》形象记载了州县工作人员的动态: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躁,四曰鹄立。就是说那些县丞、主簿、训导、教谕、典史、巡检等官员,由于官场从上到下风气败坏,这些人都是混日子不作为。因此如乌合之众,赶在天亮前像蚊蝇一样聚到县衙,吵吵嚷嚷如同鸦聒鹊躁,最后在堂上梆发炮响,各自像“鹄立”。
显然曾国藩对此认识深刻,他认为,整个大清州县官员普遍存在风气不正,当官不为、乱作为现象。这些已经侵蚀整个官僚系统。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危害,他说,吏治到今天已经坏到极点,要挽救王朝危机,就必须从吏治下手。“若不从吏治入手痛下功夫,涤肠荡胃,断无挽回之理。”可谓真有刮骨疗伤,壮士断腕的勇气宣言。自从他作了封疆大吏之后,开始切实地对吏治采取行动。
不搞形式主义上的迎来送往。
正因为这样的深刻认识,曾国藩就任总督之后要求手下绝对不允许对自己“迎接、排炮、爆竹、吹手、酒席”一系列的官场迎送形式。之后便是所谓的官场礼尚往来问题,曾国藩十分重视这其中的利害问题。首先他从自己身边工作人员抓起。由于势必接触地方官员,所以他特地写了一篇文告《谕巡捕、门房、签押三条》发给工作人员,对他们约法三章:“特严定条约,愿巡捕、门印、签押敬听而牢记之”。这其中专门讲了如何处理礼品:“不许收受银礼……不准凌辱州县……不准收受丝毫礼物……”以上三条,巡捕、门印、签押三处,各写一分,贴于座右。……至于送礼物者,一概谢绝不收。无论茶叶、小菜,以及裁料、衣服、书籍、字画、古玩、器皿、金银、食物、均皆不收。
在严格规章之后,曾国藩都会严格按照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晚清整个官场风气不好,上下级一些基本的人情往来,曾国藩并能彻底拒绝,在这样的时候,他总会捡一点价值最轻的作为纪念性礼物。有一次庐州知府知道曾国藩住处缺少生活必需品后,他马上派人送来了一批起居用品。曾国藩看到后心生感动,知道也是下属关怀自己,不忍拒绝,于是将其他东西一概推却,只收了草席七领,作为“礼尚往来“曾国藩亲自给他回了一封信算作礼品。他在信中说:“您送来这么多好东西,我十分感谢,只是它们价值过于昂贵,我不敢当,所以只收了七种草席。”并且还解释了收草席是《易经》里的象征意义,是说茅这种草,根都相连,拔其一根,则会牵引其他,这是吉利的象征。
还有一次,他手下干将鲍超送给他很多战利品的古玩珠宝。曾国藩一看只是从中挑了一顶小帽,其他全部送还。“鲍春霆来,带礼物十六包,以余生日也,多珍贵之件,将受小帽一顶……”
一人之力整治州县
如果拒绝官场潜规则是作风建设,那么从出任两江总督和直隶总督后,则是开始大刀阔斧的州县官吏严格治理。
曾国藩虽然没做过州县级别的地方官,但却非常重视州县基层,认为:“做官当以州县做起,才立得住脚。”这些直接治理民众的官吏,对百姓的影响最直接,好官可以造福一方,贪官则可为害一方,这个位置的双刃剑甚至关乎国家兴衰。对选任州县官员的标准,曾国藩提出大体要具备三点:“血性、廉洁、明白”,在和胡林翼的书信中,以极其渴望人才的口吻说:“吾辈所慎之又慎者,只在‘用人’二字上,此外竟无可着力之处。”这种深刻认识到了州县在整个官场的重要位置,是真正的治民之官,关系到最底层民众的切身利害。晚清的方大湜说:“兴利除弊,不特藩臬道府能说不能行,既督抚亦仅托空言,惟州县则实见诸行事,故造福莫如州县。”
为了缓冲官场各种腐朽的“陋规”,革除无能官吏,重新打造一支优秀地方州县干部,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在被困祁门的时候,还没解除随时遭遇全军覆没危险,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派出幕僚,秘密考察两江地区所有高级官员的优劣。同时要求副省级和道员级官员们汇报自己属下的干部情况。他还仿效唐代武则天办法,在衙门口放一个木箱子,名为举劾箱。号召鼓励所有军民实名举报贪污步伐官员,总督掩门对举报人保护人身安全。
与此同时他到处物色能胜任知县的人员,以便在安徽树立清廉的榜样,以此净化基层干部风气。请朋友们推荐人才时说:
唯须得极清廉极贤之州县一二人,来此树之风声。他多次感叹“乏才之患”,认为国家出现的问题很多,归根结底就是整个社会风气不正,能够保守本色的人才越来越少。望江县令到任,曾国藩也这样批示:该令初次做官,未染宦途习气,尤宜保守初心。无论作至何等大官,终身不失寒士本色。常以勤字廉字自励,如天地之阳气,万物赖之以发生。
由于军务太忙,把这件事情具体交给了湘军统领李元度去办,告诫他说:“与民更始,庶几渐有转机。”曾国藩在安徽巡抚翁同书勉强合作下,还想更换皖北的大部分官员。他写信向胡林翼求助:皖北州县,一一请公以夹袋中人才换之,俟当附片奏之。
曾国藩迫切希望坚持他的“人存而后政举”的思路能够发展下去,就是希望重振儒家人生信条,为万世开太平。只有逐步建成优秀合格的州县官吏队伍,这些远大的目标才有可能实现。
从出任两江总督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断地一再告诫属下地方官保持清廉。在给出任庐江县令的批语中这样写道:“该令以书生初历仕途,惟俭可以养廉,惟廉可以生明,此二语者,是做好官的秘诀,即是做好人的命脉。临别叮嘱之言,千万勿忘!”
在给冯卓怀的禀文上,他也这样批示:勤、廉二字,是居官根本,该署令颇能从此著力,案到即办,是勤于治事也。
在选任州县官时,延续选拔湘军标准,凡是官气重,说套话、空话的一概不用。“有操守,没官气,多条理,少大言。”
曾国藩总结人才时总结提出:“大抵人才约又两种,一种官气较多,一种乡气较多,官气较多者,好讲资格,好问样子,办事无惊世骇俗之象,语言无此妨彼碍之弊、吾欲以劳、苦、忍、辱四字教人,故且戒官气。而姑用乡气之人。”
总而言之,他要求州县官员自己应该“一分一毫,一出一入,无不可对人言之处”。曾国藩由于为政极其廉洁,所以对提拔任用的官员要求也极高,但是晚清官场风气未开,整体素质日益沉沦,局部上的改变还是差强人意。同治元年,他在给安徽巡抚李续宜的信中说:
他选用的州县官员,皆不惬物望,而李巡抚留用的那些人,也非称意之选,可以说,大清州县官员已经到了无人可选地步,整个选拔人才通道已经全部锁死。
以此可见曾国藩在此问题上的力不从心,也同时反映了他在构建州县队伍的要求标准和迫切心情。在调任直隶总督后,他又发现,这个帝都的官场风气素质更是不堪。在保定的途中,曾国藩一路留心考察直隶的吏治,结果令他非常震惊。他说直隶“风气之坏,竟为各省所未闻”,“此间吏治极坏”。在给皇帝的奏折中,他这样说道:臣入境以后略询民间疾苦,大约积狱太多,羁累无辜。闻有州县到任年余,未曾升堂一次,讯诘一案者。
这种现象其实早在嘉庆时期,州县的司法已经发展到不作为或是胡作非为的地步。嘉庆初期,盗贼问题已经日趋严重,甚至到了州县官吏与贼寇勾结的地步。当时即有民间谚语:“杀人的知州,灭门的知县,要把财发,必要估家。要吃饭,做知县,要知县,穿绸缎”《中国的科名》
这种风气愈演愈烈,到了曾国藩这一时期,已经到了许多令人发指的地步。曾国藩开始着手对直隶官员进行摸底调研考察。在同治八年四月将第一批参劾官吏向朝廷统一进行了汇报。参劾的十一名不称职人员均为知县、知州以上官吏。曾国藩详细列举了他们的主要劣迹“性情卑鄙,操守不洁”、“ 貌似有才,心实贪酷”,或是“擅作威福,物议沸腾”,或是“品行卑污,工于逢迎”、“ 浮征勒派,民怨尤甚”,或是“词讼置之不理,积压尤多”。这些参劾措辞激烈,可以想见曾国藩对当时州县官吏的不作为、贪渎违纪到了极端痛心疾首的地步。
对此现象,曾国藩决定痛加整顿,“大加参劾”,“ 严立法禁,违者重惩”。他对人说,自己“素非苛刻者流”,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非刚猛不能除此官邪”。
把州县官吏汰换之后,他就开始清理积压案件,当时直隶官场的最大弊病就是不作为。曾国藩发现,从同治八年三月底,直隶积压的同治七年以前的案件竟达一万二千余件。仅保定府 衙门中由朝廷交办下来处理的重大上访案件就达一百三十余件。这些案件有的搁置二三年,有的一拖就是八九年。曾国藩不得不感叹:“吏治之弊,民生之困,端由于此”。
与此同时,曾国藩通过考察,提拔了一批读书人做州县官吏,重点集中在德才和办事方面。在接任直隶总督一年后,在曾国藩的带动鞭策下,对工作不作为的十名知县给予撤职处分,对工作中取得实效进展的给予表扬提拔。在一些列措施的带动下,结清了同治七年以前的旧案一万两千零七十四件,同治八年以来的新案两万八千一百二十一件。没结清的旧案只有九十五件,新案只剩两千九百四十件。要知道此时曾国藩除了严重的皮肤病外,已经患有多种老年疾病,加之眼疾严重,可以想见他对此重大工作承担了常人难以理解的艰难。
从两江总督到直隶总督,曾国藩在构建州县干部和清理官场不作为等问题上付出了巨大精力,用他的话就是:“不得不刑恶人以伸善人之气也。”然而面对大清日益的官场道德滑坡的整体情形下,曾国藩遗憾地向好友郭嵩焘倾诉说:“吏治毫无起色,可愧之至。”这里虽然多少有自谦之词,但多少表达了他力不从心之感,但是整顿吏治,着重基层州县官吏的任用选拔,曾国藩为政的巨大亮点之一,也表现了一代名臣对政治高度负责的宝贵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