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6月18日半夜三更,人在安庆的曾国藩终于盼来了曾国荃的急信。
看完这封“攻陷金陵”的捷报后,因为此前太焦虑,眼下太激动,一口痰涌到胸口没出来,结果曾国藩眼前一黑,居然昏倒了。
对此,醒来后的曾国藩很是惭愧。
在曾国藩看来,一个有胸襟、有气度、有境界的人,越是这种大梦成真时,越要低调、淡定、轻描淡写。在这方面,东晋谢安是曾国藩的偶像,老前辈也曾遇到这样一场上关国家安危、下涉家族兴衰的大战,而且也是事前并无把握。但当接到功成捷报时,老前辈是什么反应呢?
一边淡定地继续下着棋,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小儿辈已破贼矣”。
“不惊”是中国人崇尚的一种修为。
古往今来,真能修炼出此种装逼境界的人不多。很显然,被称为“半个圣人”的曾国藩在临门一脚时,掉了链子。
当然,这种事关虚荣心的表演是否上乘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接过捷报后曾国藩的一系列表现,这才是体现曾国藩段位的关键。
无论什么时候,但凡大功一定不那么单纯,一定包涵“事”和“利”两方面。就拿曾国荃攻陷太平天国都城金陵来说吧,事的一面是攻占金陵即意味着清廷基本剿灭了太平天国,而利的一面则是攻占金陵即意味着发了一笔大财。
不管是事的一面,还是利的一面,都是巨大无比的果子,都能构成巨大无比的诱惑。遇到野心勃勃,脑后有反骨的人,一冲动,极有可能是两个大果子同时吞下,具体到这事那就是,与其乖乖奉上,不如据此反了。
遗憾的是,曾国藩终究不是那种具有枭雄气质的人,他没有一口吞下两个大果子的魄力、胆略以及枭雄的赌性。
但与此同时,曾国藩也不是一口果子不咬的圣人。
即便他做得到,他那些如狼似豹的部下也做不到。
如此一来,接过捷报后的曾国藩就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怎么一手把“事”的果子漂亮地呈给清廷?又怎么一手把“利”的果子果断地藏到身后?
这一呈一藏其实很有现实意义,在某个阶段,有能力打天下的人一不留神就有可能遇到。
具体聊这段曾国藩之前,有必要借历史阐明一个态度,凡是遇到大功之时,千万别在道德崇高和行为败坏间纠结徘徊,大功的果实是一定要分的。干净到不会分果子,胆小到不敢分果子的人,即便有创造一次大功的机会,那也绝不会有第二次。
因为,这世上即便最高大上的成功,最终也一定是由一个高大上的小集体领着一群豺狼恶豹完成的。
成功绝没有集体高尚的时候。
因此,能成功的人一定要会割肉,会喂肉。
说回曾国藩的曾氏集团。
在曾氏集团内部,曾国藩时刻标榜圣人、大儒,其实是有人代表他割肉、喂肉,那个人就是他的九弟曾国荃。曾国藩屡次教育、规劝曾国荃,可一到利益要害处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白来,这就是兄弟间的一场双簧,既唱给当时的天下看,也唱给后世的历史看。
一个赢名声,一个捞实惠。名义上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曾。
下面咱们就来具体聊聊曾国藩的这一呈一藏。
先说“呈“。
曾国荃攻陷金陵是不是当时第一大功,当然是。但这大功在当时却又有不小的瑕疵,因为忙着搜抢金陵城中的金山银海,曾国荃的吉字营进城后并没有及时搜捕下落不明的太平天国幼天王以及洪仁玕、李秀成等人。
更要命的是,种种迹象表明这帮人极有可能是在曾国荃的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严重地讲,这就是立了大功,留了大患。
曾国藩在消化完捷报后,首先关注的就是这个。在曾国藩看来,呈大功绝不能授人以柄,换成大白话,绝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那怎么捡这颗老鼠屎或者说掩盖这颗老鼠屎呢?
时刻标榜”以诚待人“的曾国藩毫不犹豫、滴水不漏地撒了个谎——在给清廷的奏报中,曾国藩声称“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为了日后能够自圆其说,在此谎之前他还特意加上了七个字“据城内各贼供称”。
有这七个字,谎言从此跟曾中堂无关。
将这个最大的瑕疵隐患掩盖过去之后,曾国藩开始邀功了。
啰嗦一句,咱们身边有些谦恭之人,遇大功总不好意思去邀功,总觉得那样做有失谦谦君子风。
那是因为没见识过甚有君子风的邀功是啥样?
曾国藩在奏报中的邀功之辞堪称经典。一上来,曾国藩毫不客气,直接把此次大功拔到了与清廷川楚之役、三藩之役相同的高度,言下之意,曾氏兄弟立下的可是不世之功,应该封王之功。
敢这么嚣张地自夸,曾国藩就不怕引来非议?
当然怕。但他有让所有人闭嘴的妙辞。
在毫不谦虚的自夸之后,曾国藩笔锋一转,用三个排比句很君子、很豪迈地把满清朝廷狠狠地夸了一遭,这三个排比句一定要摘录下来——“然卒能次第荡平,铲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
细品曾国藩这一马屁之辞,三个排比句,三个角度,精彩绝伦,古今同用。
什么是甚有君子风地大肆邀功?曾国藩这一招很实际,先夸自己,再拍领导,夸自己怎么实际怎么来,拍领导怎么高大上怎么去!甚至于,大家伙可以把曾国藩的三个排比直接定义成拍领导马屁的高、大、上三角度。
然而,在毫不掩盖的自夸之后,轮到论功行赏的时候,曾国藩又玩了一招,这一招依旧很中国。
怎么个很中国法呢?
论及自己的功劳,绝不单独领衔,一定要拉个人会衔。这是曾国藩一贯的风格,塔齐布在的时候,他和塔齐布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齐布死后,他又和胡林翼领衔,又将胡排在前头;现如今胡林翼也死了,他索性拉湖广总督窝囊废官文一起领衔,官文同样排在前头。
这种自我炫耀之后的自我谦恭才是真正的老辣高姿态。
然而当论及手下众将的功劳时,曾国藩却毫不客气,往往是曾国荃报上来多少,他报多少。
论自己,把水分挤的干干的;论他人,把水分弄的足足的,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老辣呢。
等这一切做完,“事”功的大果子就算被曾国藩漂亮地呈现到了满清朝廷的面前。
接着再说“藏”。
曾国荃的吉字营攻下金陵后,城中的金山银海被洗劫一空,但对外,发了财的吉字营兄弟却异口同声地对外说,金陵城连根毛都没有。
这话有人信吗?
有没有人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胆量去玩死无对证。
可别小瞧了这“死无对证”,它不仅考人博弈的智慧胆量,更考人关键时刻下手够不够黑、够不够利索。
在曾国藩看来,在“事”功与“利”功面前,只要事功的果子呈的好,清廷断不会因为利功的果子跟自己翻脸,博弈暗斗是必须的,当藏果子要付的成本就完了。
所以,曾国藩虽然名义上不赞成曾国荃这么干,但明知自曾国荃以下全体吉字营将官往老家整船整船地运金银财宝,他也从来都是睁眼瞎。
可睁眼瞎的下面就是另一番腹黑狠绝了。
用儒家攻心术诱降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曾国藩的根本目的不是争取他,而是为了挖空他。只有挖空这个最有价值的人,才能尽可能地摸清底细,才能更好地应对接下来的博弈暗战。
此外,留一个可以篡改的纸上李秀成足以向清廷交差,至于清廷说的要将李秀成等人押解进京,找两个理由即可搪塞过去。
可以这么说,这时候的曾国藩是阴险卑鄙的,他的所作所为与其家书中的道德圣人简直判若两人,对李秀成,他是又杀人,又诛心,又大肆删改其供词——你说他归根结底是为利吗?
不如这么说,他是懂得如何去做豺狼恶豹的领头羊!
其实呀!打拼奋斗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一定是前有如君之虎,后领豺狼凶豹,比起圣人言的曾国藩,这一段曾国藩更入世,因为他能告诉你一些关于与虎周旋的观念,与狼共舞的手段。
而这样的历史,往往是点到为止为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