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二年(1863年)十一月初五,太平天国常州守将郜永宽等八王杀死了坚决守城的主将谭绍光,开城投降,李鸿章的淮军拿下了苏州。
第二年,常州又被淮军攻克,苏南地区太平军已被基本肃清。
李鸿章这头春风得意,此时曾国荃统帅的湘军却在南京城外焦灼万分。
早在同治元年,曾国荃所部就已进驻雨花台,第二年五月,湘军水师攻克九洑洲,肃清了长江;八月,湘军攻克南京东面、南面十处太平军的坚固堡垒;同治三年正月,天保城被攻克,这是太平军在钟山之巅修筑的堡垒。
至此,湘军合围南京宣告成功,南京太平军已断绝了外援,只能靠城内粮米苦苦支撑。
这对曾国荃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在于南京已成孤城,可以一心一意攻打,不必再担心来自其他方向的援兵。南京之意义又十倍于苏州、杭州等地,拿下南京将令天下瞩目。
坏处在于,此时全天下目光都集中到了南京,对曾国荃来说,拿下南京已经十拿九稳,问题在于,需要多长时间。
曾国荃是有名的曾铁桶,他的打法是严围缓攻,瓮中捉鳖,候城内弹尽粮绝才大举进攻,此前攻克重镇九江、安庆,围城时间都在一年以上。
南京墙高城坚,是太平天国的心脏,也是最后的坚城,防御比其他城池更要严密许多,如果按照之前战法,非一两年不得成功。
李鸿章三个月拿下苏州,左宗棠半年克复杭州,比较起来,更让他压力倍增。
关键是,其他战场收兵后,朝廷自然是希望越早攻下南京越好,多拖一天,就多一桩心事,动辄几十个月的围城,难以被接受。
曾国荃也心知肚明,但要正面强攻,伤亡也实在太大,因此完成合围后,下令全面开挖地道,路路并进,企图以放迸法轰开城墙。
主持南京防务的李秀成岂是易与之辈,地道战术也是太平军常用战法,李秀成早有经验。他每日登高望远,只要看到哪里草色枯黄,与周边不同,就知道湘军地道挖到了哪里。
太平军只要“穿隧以迎”,“熏以毒烟,灌以沸汤”,地道里的湘军将士须臾毙命。
如此一来,湘军地道挖了大半年,搭进去一两千工兵,浪费掉无数炸药,仍然毫无进展,南京城墙岿然不动。
曾国荃此时有肝病在身,加之心情恶劣,压力巨大,日渐憔悴。
谁知接下来的事,更让他病肝吐血。
对朝廷来说,曾国荃在同治元年进驻雨花台已近两年,却毫无起色,自然有所不满。加上李、左成效斐然,与湘军相比如旭日初升,朝气蓬勃。
同治三年四月,淮军攻克常州后,一时已无仗可打,中枢旋即下旨,命李鸿章派人接防东坝,并传出要李“会攻南京”的消息。
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到了五月八日,朝廷直接降下谕旨,命李鸿章“着即迅调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会和曾国荃围师,相机进取”。
消息传到湘军大营,本已身体不好的曾国荃急怒攻心,病肝吐血,愈加委顿。
曾国荃为何反应如此强烈,当然是因为他早已把南京看作自己禁脔,欲独成不世之功,绝不容他人染指。
李鸿章已在苏南惊艳,隐隐表现出与湘军并驾齐驱的势头,如果再被他分去南京的功劳,恐怕不止是凌驾于自己之上,连哥哥曾国藩也要被他压过一头。
曾国藩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事实上也只有曾国藩出面,才有可能消解湘军的尴尬。
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曾国藩表现出他高超的官场谋略。
首先,他扎稳马步,在给朝廷的复奏中表示“自苏、常攻克之后,臣本拟咨请李鸿章亲来金陵会剿,特以该抚系封疆将帅之臣,又值苦战积劳之际,非臣所敢奏调,是以未及具疏上陈。”
这番话是表示,我早就想请李鸿章来会攻南京,但李非比一般官员,自己虽然是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有调遣李鸿章的权力,但本着尊重朝廷的意愿,把调遣之权交与中枢,是为臣子的尊重。
又说“函询臣弟曾国荃,亦以师久无功,愧悚无地,不敢更求助于人,近于畏难卸责、始勤终怠者之所为。”
这是为曾国荃的开脱,表示湘军知耻而后勇,必然不畏难,不卸责,始勤而不终怠。
这是个基础,既表示了对中央的尊重,又消解了对曾国荃的批评。
接下来,曾国藩开始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合无吁恳天恩,饬催李鸿章速赴金陵,不必待七月暑退以后,亦不必待攻克湖州之时。”
这几句话,曾国藩主动要求朝廷催促李鸿章亲自赶赴金陵,甚至是越快越好,表现得比朝廷还要急迫。
曾国藩就不怕中枢信以为真,真的催促李鸿章率淮军赴援吗,其实他早有把握,这番话只是故意抢白,有了这几句话,朝廷更加不会去催李鸿章。
因为在曾国藩复奏之前,他与李鸿章早已互通书信,商量好了对策。
对于会攻南京,李鸿章的态度是无意争功,毕竟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曾国藩的,为此他之前就已不惜移动军队,挤进浙江,攻克嘉兴,冒犯了左宗棠,惹得左满腹牢骚。
等到催援的谕旨下来,李鸿章更是列举百般困难,只为拖延时间。
李鸿章的复奏在曾国藩之先,他列举的困难有:1、手下将士苦战数年,伤病累累,急需休养,这时再劳师远出,恐怕只是劳而无功;2、曾国荃围攻南京已近两年,听说有好几处地道已接近成功,天京不日可下,用不着我再跑一趟;3、我部下既要接防多处,又有郭松林、刘士奇等部现在还在长兴、湖州作战,战事正酣,撤不下来。万一撤围,浙江太平军复振,对南京之围有百害而无一利,实在是走不开。
其实浙江形势,左宗棠已足以应付,李鸿章硬要挤进来,正是为了推脱征调,保全曾国藩的面子。
李鸿章的奏稿,曾国藩事先已看过,两人计议已定,所以曾国藩才敢于在自己复奏中催促朝廷命李鸿章亲自赴援。
并且,为了消除疑心,曾国藩还说“前接李鸿章来函,言苏军将士太劳,宜少休息,待会克长兴、湖州,再行选将拔兵助攻金陵等语。”
这是又加了一道保险,告诉大家,李鸿章的困难我知道,但为国为民,还是请他克服一下,省的天下以为湘军是要独占功劳。
在中枢眼里,两份奏稿对比起来一看,曾国藩显得俨然以大局为重,全无私心。李鸿章的难处也是实实在在,两人谁也没有推诿其词。
如果强迫李鸿章会攻,一旦不甚受挫,或是扰乱了南京的围局,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军机诸公不得不重新评估调淮军助剿的可行性。
虽然淮军赴援的方案还没有被最终否定,但无疑至少几个月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
正是利用这段时间,曾国荃也取得了进展,六月十五日,一条地道挖通,第二天午后,数万斤炸药被点燃,南京城墙被炸塌二十余丈,湘军一拥而入,就此克复南京。
算起来,五月八日发下谕旨,如果没有曾国藩这样一脚皮球,李鸿章被催逼在五月发兵,六月十五日前必到南京,到时无论淮军有没有出力,功劳必定是要分一分的。
此事的处理足见曾国藩的智慧,不管后世对他如何评价,不可否认的是曾国藩的政治家风度、品格及个人修养很少有人能与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