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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提及苏格兰，很多人第一时间会想到代表性的方格裙，以及高亢激越的苏格兰风笛。除此之外，很多人或许知之不多。苏格兰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政治实体之一，也是联合王国内规模仅次于英格兰的地区。苏格兰在外交、军事、金融、宏观经济政策等方面受英国管辖，但在内部立法、行政管理等方面，它拥有很大程度的自治空间。
《苏格兰民族：一部近代史》
《苏格兰民族：一部近代史》是英国学者T. M. 迪瓦恩的“苏格兰三部曲”之一，它详细叙述了苏格兰从1700年至2007年近三百年的历史，以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苏格兰与英格兰这两个享有独立地位的民族结成的联盟为何可以罕见地延续了三百年；苏格兰的当今现状；以及，英格兰乃至整个不列颠的历史渊源。
7月31日，《苏格兰民族》新书沙龙在SKP RENDEZ-VOUS顺利举办。会上，苏格兰政府驻华代表Martin McDermott，本书译者徐一彤，求学于苏格兰的财新传媒国际新闻部主任徐和谦，以及熟谙欧洲历史的作家高林，回顾分析了苏格兰的过去和现在，并就苏格兰“民族形象”的形成、加入联合王国，苏格兰与欧洲大陆关系等问题展开讨论。此文为本次沙龙精选实录。
沙龙现场
销量一度超越《哈利·波特》的学术作品
徐和谦：
苏格兰对大家而言是不陌生的概念，个人有个人关于国度的想象，比如威士忌、羊毛围巾、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莉、苏格兰足球队、造船厂等等。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人，可能还会联想到90年代的经典电影《勇敢的心》里梅尔·吉布森扮演的William Wallace，他喊出“Freedom”的场景。年轻的朋友可能会想到另一部著名的文艺爱情片One Day中爱丁堡的风景。
《勇敢的心》电影海报
但是如果问，苏格兰这片不大的土地，跟世界文明进程的发展有怎样的联系，曾经给全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大家又会有怎样的答案？很多人可能还记得2014年轰轰烈烈的苏格兰独立公投，公投过去数年，苏格兰又有怎样的变化？后脱欧时代，苏格兰民族或居住在苏格兰土地上的人们的思考和选择又会给自己、整个英国甚至是全世界带来怎么样的路径？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一起探索思考。
Martin McDermott
Martin McDermott：
《苏格兰民族》英文第一版问世引发关注狂潮，其销量一度超越《哈利·波特》，被公认为研究苏格兰历史的必读书目。这本对苏格兰政治教育和民族认同产生巨大影响的著作诞生于1999年，恰逢苏格兰议会重新设立，是苏格兰当代史的关键时期。在该书出版之前，苏格兰民族一直缺乏这样的标志性著作，随着苏格兰及英国政局风云变幻，公众对苏格兰历史的兴趣越发浓厚，这本书极大地满足了这种需求。它在此后二十年间仍然保持着较高销量，证明其具有经久不衰的学术品质，同时也体现出公众对一本可以信任的、能够为他们讲述现代苏格兰历史的书籍的持续渴望。它搭建了一座连接学术研究和苏格兰民族的桥梁，让大众对本民族的历史有所了解，这本历史学著作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也成功地将许多最前沿的学术观点传递给了大众。人们对苏格兰历史的兴趣，最终影响了英国中学课标的制定——苏格兰史作为历史课本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在教科书当中得到了应有的位置，苏格兰在英伦三岛和大英帝国内选择了一条独一无二的道路。
我和 汤姆爵士（即《苏格兰民族》作者T.M.迪瓦恩）毕业于苏格兰的同一所高中。在上周，我很荣幸同他有过一段交流，分享了许多人生经历。同时，我们也共同探讨了苏格兰作为一个外向型民族的特质，国际社会如何看待和认可苏格兰对全世界所产生的一些积极影响——他们是否知晓苏格兰的存在？是否把苏格兰人当作自己的朋友？汤姆爵士乐于倾听我介绍苏格兰同中国人民之间的友谊纽带。我们都为选择苏格兰作为求学目的地的中国留学生的人数而感到无比骄傲，而 这部著作被引进翻译，也进一步证明了中国人民对苏格兰历史的兴趣。汤姆爵士为此既感到非常的骄傲，又感到诚惶诚恐。
《苏格兰民族》作者、爱丁堡大学历史学讲座教授、苏格兰侨民研究中心主任T.M.迪瓦恩，他同时也是爱尔兰皇家科学院名誉会员、爱丁堡皇家学会会员及英国学术院会员，是英国和爱尔兰唯一一位同时在上述三个学会拥有会员身份的历史学家。迪瓦恩在2001年被授予苏格兰的最高学术荣誉——皇家金质奖章。
中世纪的野蛮人还是现代化的先驱？
徐和谦：
为什么甲骨文愿意在2021年把这本书引进中国？一彤（《苏格兰民族》译者徐一彤）在翻译过程中，他们有哪些思考，他们对这本书在中国社会可能产生的影响的愿景是什么？
徐一彤：
Nation是国家还是民族？不同翻译有不同的寓意。《苏格兰民族》涵盖的时间范畴是1700年至2000年间（苏格兰在1707年成为联合王国的一部分）。从中国人传统的概念看，似乎苏格兰民族应该是一个存在于1700年之前的一个事物。而《勇敢的心》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更使得“苏格兰”“苏格兰人”这些概念在大家心中与“粗犷的”、“充满浪漫情怀的”、“对英格兰人十分仇恨的”、“穿裙子的”中世纪民族的形象相连接。
左：大卫·休谟（David Hume），苏格兰启蒙运动代表人物；右：亚当·斯密（Adam Smith），苏格兰人，曾任格拉斯哥大学校长。
徐一彤：
但如果结合实际去回顾这300年，大家会发现 苏格兰其实是全世界仅次于英格兰的第一批，或者说至少是相当早期地经历了快速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经历了资本主义经济洗礼的一个国家，甚至可以说，苏格兰在经济上、技术上、思想上开辟了整个现代文明的先河。亚当·斯密和大卫·休谟这两位，就足以体现苏格兰对于现代人生活的影响和现代人对于苏格兰所产生的联想之间实际存在着的巨大的鸿沟——人们倾向于认为苏格兰民族是古老的、前近代的，但事实上， 苏格兰民族正如2014年公投以来的国际新闻里所展现的，是高度现代化的、同当代世界发展密切相关的一个形象。在这一领域里，英国甚至苏格兰本身的历史学界的研究，至少在20世纪中叶以前都处于空白。本书作者曾经回忆过，自己早年开始治学时，从英格兰来的苏格兰史领域的前辈，认为整个近现代苏格兰历史的相关著述，甚至比不上英格兰一个约克郡的历史研究。
徐一彤，《苏格兰民族》译者
徐一彤：
20世纪后半叶，一批学者开始关注苏格兰方面的一系列史料包括政府遗留文书、档案、各种口述史和民间田野调查。借由历史学科的新方法，到本书成书的1999年，该领域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完善的、方法新颖、视角丰富的关于苏格兰的概述。而 本书则汇集了20世纪后期以来对于苏格兰民族近现代史的诸多论述和考察成果。
迪瓦恩教授出身于有爱尔兰血统的天主教徒家庭，作为少数派，作者从多元的、发人深省的角度去撰写一个民族的历史。书里的“苏格兰民族”并不是一个 ethnicity（族群），而是一群生活在苏格兰这边土地上的、来自不同的国家的、货真价实的人的集合，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阶级，信仰不同的宗教，支持不同的球队。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多样化的社会，才是作者口中的“苏格兰民族”。它是一个非常动态而与时俱进的苏格兰形象，与我们通过电影或者风景镜头描写认知的、静止的苏格兰是不同的。
徐和谦
徐和谦：
苏格兰曾是个独立的国家，但后来独立性一度被整个不列颠英国的中央政权吸收消解。在这个过程中，苏格兰本地族群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和社会制度上的独特性？独特性如何通过苏格兰的社会教育、教会跟社会的关系与经济生活、城市化、工业革命交杂？当19世纪英国向全世界开启帝国扩张之时，苏格兰人又有怎样的反应？
苏格兰加入了大英帝国在全球扩张的网络，在所谓新世界（英国当时的很多殖民地，从南部非洲到北美，然后到澳大利亚、新西兰），都有苏格兰人的足迹，可以说大英帝国的殖民史有相当一部分浓墨重彩的画卷都由苏格兰人书写。再到二战结束之后，当大英帝国的殖民开始从全球收缩，到70年代，一方面英国的重工业慢慢退化，苏格兰本地的劳工群体开始意识到，他们要去制定一个适合苏格兰社会和产业的政策，而不只是把所有的决定权交给伦敦，由此滋生出争取自治的愿望。
苏格兰民族的概念充满辩证性，并不因英苏合邦而结束，甚至某种程度上因为英苏合邦而增加认同建构的深度和多元性，与欧洲发生的其他民族主义运动和民族国家的成立比起来，算非常不同而且有趣的对照。
高林
高林：
从内容的角度上说，《苏格兰民族》最大的意义在于让人认识到什么是苏格兰人，什么是苏格兰民族，而不是单纯的苏格兰的人。绝大多数人对苏格兰的印象都来自威士忌的广告、暴露年龄的电影（指《勇敢的心》等），只在英格兰队赢球（或输球）的情况下，人们才意识到原来这些人是苏格兰人。
该书另一个意义在于讲述了英苏合邦以来的300年中，苏格兰在联合王国和大英帝国里面所扮演的角色。它告诉人们，在联合王国和海外帝国的历史上，苏格兰与英格兰更多的是一种合伙人的关系——英格兰扮演投资人，苏格兰则扮演基层和中层管理者角色。 迪瓦恩爵士作为一个苏格兰人，如柯南道尔一般，将一个神经质的、充满想象力的、极度聪明的侦探和一个充满常识的、非常理性的、永远相信自己比福尔摩斯更客观的医生，比喻为自己心目中的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关系。
苏格兰人对自身形象和文化的定位在历史长河中也是不清晰的。 孟华轩先生（Martin McDermott的中文名）的穿着其实在很长时间里并不能代表苏格兰人，也不能代表苏格兰的文化，只是苏格兰一小部分人——即苏格兰北方高地士族的服装。
直到法国大革命的到来，想要从根上废除君主制的“暴民”在统治者眼中比原先的高地詹姆士党更显得可怕。苏格兰长裙、格子呢披风和围巾，以及无檐帽，成为苏格兰在王朝统治者眼中的“标准像”，从少数的北方氏族所穿的服装变成了整个苏格兰文化的象征。传统认知里文化是由南向北传播的这种观念发生了逆转——英格兰的影响由南向北而来，而苏格兰的文化则逐渐向北退缩。
法国大革命
苏格兰的未来与过去之环：离开英国？
Q
Martin代表，对你来说，作为一个苏格兰人，而且是苏格兰的外交官，意味着什么？特别是我们知道，自您青年时代以来，苏格兰的体制在九十年代辩论中不断演进，到1999年正式建立苏格兰议会。
Martin McDermott：
我想介绍一下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关系。在英苏两方正式形成联盟之前，它们是两个独立的国家。而伙伴关系则开始于联盟之后，也合并了议会，这在很多年间都影响了世界历史的发展。在大英帝国对外扩张的历史进程中，很多苏格兰人参与其中。
后来，越来越多的苏格兰人民希望再次把我们的议会分离开来，在这个议会正式重新成立之前，实际上在苏格兰的很多领域，包括教育和医疗，还有社会管理的系统，其实也是由苏格兰自治的。
随着历史的演进，苏格兰人民在1999年的时候认为他们有必要收回对苏格兰的控制权，从那时起他们就决定重新建立自己的议会。
同时我也看到很多苏格兰人基于个体的角度，会把自己视为跟英国不同的民族。有越来越多的苏格兰人民，以很强的热情投入到让苏格兰完全独立的运动当中。
我今年40岁，有资格去描述过去40年发生的事情，我看到有很多苏格兰人开始思考自己作为苏格兰人的身份认同究竟意味着什么，包括苏格兰人民作为一个民族，对世界的其他国家和地区又意味着什么？我们也希望世界其他国家的人民能够对我们持有一种友好的态度。
身着苏格兰风格的长裙的Martin McDermott（右二）
徐和谦：
这个答案无懈可击。我在爱丁堡大学求学期间，直接见证了2014年的苏格兰独立公投的辩论。独立公投的结果是55%对45%吧，10个百分点的差距，反对独立的人们占了上风，所以今天苏格兰还继续留在联合王国之内，在国际地图上，苏格兰还没有被当作另外一个国家。
但同时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张海报，就一句话——他们说yes的回答并不让你变成一个民族主义者。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不是因为讨厌英格兰赢球，所以讨厌他们，独立运动是要让我们成为民族主义者，让苏格兰的事物能由苏格兰人自己决定。
大家也知道，因为人口分布的关系，大概苏格兰地区的选民有500多万，下议院当中给苏格兰的议席很少，这就造成长期以来苏格兰人认为他们在整个联合王国的政治框架中的代表权不足，攸关苏格兰人切身权益的问题，包括英国的核潜艇应不应该部署在苏格兰的境内，包括英国脱欧了之后，苏格兰怎么办，这些问题苏格兰做主不了。 苏格兰主流民意希望跟欧洲保持密切的关系，继续留在欧盟境内，但由于他们在整个联合王国中属于少数，所以必须跟着整个联合王国一起脱离欧盟，这就给苏格兰人的旅行生活，甚至苏格兰的大学参加欧盟的学术计划带来很大的冲击。所以很多苏格兰人想，我们应不应该有第二次苏格兰独立公投。
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
因此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当中的一个重要的叙事或者论述，就是我们就算独立，还是得跟南边（英格兰以及英国的其他部分——威尔士和北爱尔兰）保持睦邻友好的关系，甚至可以自由过境，继续使用英镑（但是是否可以继续使用英镑的决定权其实掌握在英国央行的手中）。甚至当时的独立派说，如果大家对王室很有感情，苏格兰独立之后也可以继续像加拿大、澳大利亚一样，把女王奉为国家元首。当然也有反对意见说，如果继续自由通行，继续用英镑，继续认可女王，我们干嘛还要独立？
所幸激烈辩论的背后，苏格兰没有任何暴力冲突，整个过程虽然情绪激烈，但是大家理智平和。苏格兰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示范，一个老牌的民主国家，怎么去处理自己国内的问题。
Q
经过了这四十年的苏格兰社会的变化，苏格兰的身份认同（包括内在的心理上的认同，外在的表象比如说服饰、本地的方言的认同），经历了怎样的一个变化？
Martin McDermott：
在哥哥和我上学的时候，很多当地的孩子们不被允许去讲方言和展现一些苏格兰的行为方式，一切都是朝着以英语为母语的这种方式去改变；后来在我的弟弟妹妹他们上学的时候，拥有强烈的苏格兰人的身份认同，就变得越来越流行，也就是到了我们这本书出版的时候，1999年，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非常多的变化。
历史是人民的历史，最重要的是历史同人的联系，究竟在人民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不是简单地由重大的政治事件组成的。
所以我们看今天的苏格兰，有多样化的视角：历史上我们同英格兰有世仇，在此之外，我们也同英格兰是非常亲密的合作伙伴；基于民调的身份认同的体现——要不要脱离英国，打击西班牙法西斯政权时苏格兰的出兵等。这些都表明 苏格兰人民把自己视为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民族，而不是民族主义的倾向，想去证明苏格兰人民比英格兰人民更优秀等等。
Q
还会有第二次苏格兰独立公投吗？如果出现第二次公投的话，可能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推进？
Martin McDermott：
我在这里分享个人的视角。政治家们非常想要抓住这种一代人的支持。各方持有不同的观点，大家都在积极辩论。从政策的优先角度来说， 苏格兰政府目前优先考虑如何能够实现新冠疫情后的经济复苏。在这场经济复苏得以实现之后，我们可能会去考虑再一次独立公投的可能性，个人观点，也许五年之后有可能发生，公投的答案留给苏格兰的人民决定。
高林：
苏格兰和英格兰传统高等教育的对比及与英国启蒙运动的联系也是本书的一个“隐微主题”。苏格兰进入联合王国时，本土已经存在五所大学，而英格兰只有两所。但在描述亚当·斯密的哲学与经济学思想时，人们往往联想到英格兰的经验主义传统。
事实上，亚当·斯密本人在苏格兰接受教育，而且他本人对于英格兰的高等教育实际上评价极其糟糕，认为是荒废光阴。
爱丁堡大学
苏格兰的高等教育同欧洲之间有着密切联系，中世纪时苏格兰人经常去巴黎大学（当时西欧的文化中心之一），苏格兰甚至在巴黎设立专门的苏格兰学院，来资助前往巴黎求学的苏格兰神学生。
宗教革命之后，天主教国家和新教国家的分野在法国和苏格兰之间显现，所以包括英格兰的经验主义思想在内的苏格兰学界，更多地从荷兰的大学去吸取养分。对于当时的苏格兰人而言，他们其实生活在一个广义的新教文化圈里，而并不只是存在于直接的一个狭窄的区域学术圈或者文化圈里。
苏格兰的文脉、民族形象、民族文化，在自塑和他塑中逐渐成型——这本著作的优秀在于展现了有趣、详实、缜密的双向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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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近代史
[英]T·M·迪瓦恩（T. M. Devine） 著
徐一彤 译
2021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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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