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9年之前,卢梭的运气一直不太好。
作为一个37岁的男人,虽然有过几段风流史,并且也成了家,但在事业上一直没有什么进展。给蒙泰古伯爵做文书被炒鱿鱼,音乐方面的发明被退回,此刻靠给杜潘夫人和她的侄子当秘书,才勉强维持家庭支出。
直到1749年,他的机会来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让全欧洲的老家伙们看过来:嘿!我,卢梭,要开始表演了。
卢梭
“民科”卢梭首秀
这一年,卢梭的酒肉朋友狄德罗因为一篇名为《论盲目》的文章,得罪了宗教界的一些权威人士,狄德罗这年夏天被捕入狱。热心肠的卢梭决定带点好酒好菜给狄德罗。
卢梭在赶往关押狄德罗的监狱途中,浏览报纸以消遣时光时,偶然看到了报纸上刊登了第戎学院的一则悬赏征文启事,征文对卢梭特别有吸引力:“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对道德可能产生污染的影响,或具有净化的作用”。
这个议论文,我卢梭势在必得!——卢梭心想。
由于经常出入沙龙,卢梭结识了不少欧洲的自由知识分子,倾听他们的谈话,学习不同门派的知识。虽然卢梭没有上过大学,仅仅在青年时期待过一阵子神学院,但他懂得一定的行文技巧,还通过自学,学会了拉丁文。
他很想通过一次很正式的机会,介绍一下他对当前社会文化和科学的一些看法。
卢梭认为自己被压抑太久,读到这则征文启事之时,他靠在路旁的树下,激动不已,泪水一涌而出:
“许多生动鲜活的观念涌上心头,其力量如此强大,如此混乱,将我投进不可言喻的兴奋之中……如果能将自己在树下看到的、感到的写下1/4,那么我将可以把我们的社会制度的所有矛盾一一予以澄清,我将可以简单地指明人性本善,而我们的制度使之败坏的道理”。
在探望狄德罗之时,卢梭向这位“粗野”的朋友透露自己要写一篇征文的事情,其后得到了狄德罗的鼓励,并鼓励他尽可能猛烈的攻击当代文明。
狄德罗
在探望狄德罗归来之后,卢梭便开始撰写他的雄文。他把自己关在旅馆里面,也不去逛窑子,一有醒着的时间就撰写论文。
在狭小的房间里,人类(巴黎)当时所有的罪恶,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来看看当时巴黎的大环境吧:文人前所未有的娇柔造作,道德败坏不堪通奸数不胜数(他一定也想到了自己的风流韵事),艺术只追求肉欲,有钱人通过对穷人的剥削来过着奢华的生活,科学取代宗教,心灵将要被榨干…
卢梭总结:总之,人类变得堕落,知识上的进步并没有让人变得更好,反而让拥有这些知识的政府摧毁了人的自由。
在旅馆房间夜以继日的赶稿子,很快他的第一篇大作就出来了,卢梭将之命名为《论艺术与科学》(Discours sur les Arts et les Sciences)。这篇文章的稿件在完成之后,马上送交给狄德罗过目,狄德罗很惊讶地发现在思想领域,自己有一位这么强大的朋友,而不仅仅只是在音乐研究上面浅尝辄止。
《论艺术与科学》
让卢梭意外的是,这篇文章被第戎学院评为征稿第一名,学院送给卢梭一块奖牌和300法郎。接下来,已经出狱的狄德罗计划将这篇论文出版印刷,狄德罗夸夸他的好朋友:“你的论文之好,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第戎学院为何重视这篇文章,目的并不清楚,或许是第戎学院的天主教信徒,用此文章来击退理性派知识分子,因为此文中卢梭处处为宗教说好话。
但巴黎沙龙圈之中的那些朋友,却十分不看好这篇论文。卢梭秉持的是那种浪漫主义生命之歌,他或许会漫无目的地思考,但并没有停下来仔细想想当中的逻辑,以及静思是否和人们特谈大谈的理性相冲突。
这篇文章出来之后,巴黎文艺界、哲学界、科学界都十分不满,十几位当时有名气的批评家站出来反对这位大学都没上过的“民科”。
先来看看卢梭在这篇论文中讲了一些什么。
对启蒙运动先扬后抑
这篇论文的开头,很讨当时法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喜好。
卢梭开头先夸赞一番理性派:
“回顾人的进取之心,从一无所有开始,努力创造一番高贵而瑰丽的景象,理性之光拨开由人性笼罩的浓密烟雾…犹如太阳照射广阔的寰宇…人类对自己的认识与反省,研究人的本身认识人的本性…我们见到了这一切奇迹,在最近几代中都已重新出现”
这样的话令伏尔泰为首的法国知识分子兴奋不已,他们认为自己阵营中间又多了一位得力大将。
伏尔泰
但接下来,卢梭话锋一转,将矛头直接指向这些自由知识分子。他认为所有这些知识上的进步,会让政府严重摧毁个人的自由,拥有这些知识的人,运用世故的伪善,取代那些人类早期更为简朴的德行。
他写道:
“真挚的友谊,诚恳的信任,已被人们抛弃。取而代之的是极度怀疑,恐惧,冷淡和欺诈的谎言,时常被掩盖在客套和虚伪的外表之下,而这些却为人大言不惭地被称作为坦白和文雅,并已俨然成为这个时代的领导和表率…让科学和艺术重回原有的地位,提供有益的贡献吧”。
言下之意,人类迄今为止的知识进步、哲学发展,仅仅只是给人类增添了更多的伪善,而掩盖了人本来的和善。
卢梭为什么会认为知识的进步和技术的完善,反而会造成道德和品性的败坏呢?这个观点是他从以往历史中总结出来的一些“规律”。来看看卢梭举的例子。
他认为,埃及成为哲学和文学之母,其后迅速地被他人所征服,所以埃及败在文学哲学太发达。
希腊历史中充满了英雄人物,且曾经两度击败过亚洲,但希腊因为娇柔造势的文化以及诡辩学派的论证,从而变得软弱不堪,而被马其顿一击即毁。
罗马取代了希腊,但罗马沉浸于伊壁鸠鲁的享乐,以及奥维德和卡图卢斯的靡靡之音,于是整个罗马便不再那么硬气,变成了野蛮民族肆意蹂躏的对象。
接着卢梭又说到,罗马在文艺复兴时代被艺术家所复活,此时艺术和科学再次为统治者所喜好,因此意大利变得孱弱,法兰西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统治了托斯卡纳和那不勒斯,意大利的崩溃乃是因为只追求智力上的探索,而不求实际行动,以及在军事上毫无进步。
相反,卢梭对那些在哲学科学、文学艺术方面欠缺,但在行动方面具有活力的国家给予肯定,比如,自己的家乡瑞士,民风淳朴,但从来不受欧洲其他国家的欺辱,比如居鲁斯时代的波斯人,和塔西陀比下的日耳曼人,因为勇猛,而其忠诚也没有败坏。
卢梭的这种观念在中国也十分有市场,中国古代的文人在总结前朝教训,也将国家的崩溃归结为统治者的享乐以及不思进取。
在批评完知识和科学技术之后,卢梭又把矛头指向了哲学。
让欧洲的哲学家很恼火的是,“民科”卢梭竟然认为哲学家“败坏了信仰的基础,摧毁了美德”,卢梭认为那些哲学家大谈特谈“爱国主义”和“宗教”等,是老掉牙和破旧的话题,他认为哲学家的才智,仅仅只是用来摧毁和破坏那些人们视之为神圣的事物。卢梭十分珍爱天主教对其的熏陶。
这还没完,在18世纪欧洲很有影响力的霍布斯和斯宾诺莎,也被卢梭嗤之以鼻。卢梭认为由于印刷术的使用,上述这两位哲学家的有害思想不断地传播,并且,他还进一步将文明的不幸,归结为印刷术的发明“显而易见,帝王们曾因印刷术而获得其权力,在这之后,帝王们也会将尽可能的驱除印刷术”。
霍布斯和斯宾诺莎在全欧洲受知识分子尊敬,这下好了,一口气得罪英国和荷兰两个国家的知识分子,卢梭怕是不敢去英国和荷兰了。
卢梭对知识和科学的批评,更凸显了其对宗教的拥护。在写下企图抹掉人类文明进步的文字之后,卢梭接下来要对宗教说一些好话了。
“在一切时代之中,奢华、放荡和奴役,都是由于我们傲慢的奋斗努力,以图从上帝为我们安排的单纯快乐境界里,强行获得自己一席之地而遭受到的惩罚…人们应汲取教训,明白大自然急需免于科学的伤害,正如一位母亲,从他的儿子手中夺去一件最危险的武器”。
行文至此,很合神学家们的口味。
很明显,卢梭在此时似乎回忆起了在出生地日内瓦的点滴,因其十分惬意的景色,和从小就沉浸在天主教的记忆,而唤起卢梭的自然和神圣之心。他决意要把那些伪善之人赶出这如天堂般的美景之中。
18世纪日内瓦美景
在这篇论文的结尾之前,卢梭再次给文明一拳重击,也是为回应第戎学院的征文主题“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对道德可能产生污染的影响或具有净化的作用”,卢梭做了一个短暂的结论:
只知道学习知识,而没有付出实际的行动,人类因此陷入了知识的陷阱;知识的进步不算进步,唯一真正的进步是道德的进步;学问的进展若没有加以进化,反而会败坏人类的道德;文明并没有将人类提升到更为高贵的地位,反而将人赶出天真无邪的天堂。
最后,在文章结尾之时,罗梭似乎觉得自己有一点过于恶毒,也由于此时他的好友狄德罗,正在编写一部有关知识与科学的百科全书,因此卢梭再次用夸奖自由知识分子的方法,来缓解这篇论文的“毒性”。
他提议,那些活着的有才干的人物,如果一旦成为国家统治者的顾问,大家应该鼓励他们发挥自己的才能。卢梭自问,西塞罗不是成为罗马的元老了吗?那些伟大的哲学家、科学家,不是成为英国崛起的功臣了吗?
卢梭在最后的段落小小的谦虚了一把:
“至于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上天没有赋予我们如此伟大的才干,那就让我们默默无闻算了。让我们将指导人类的责任留给别人,而我们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对“民科”卢梭的怀疑
《论艺术与科学》获奖后,在法国知识分子圈子中开始传播,但知识分子群体的大部分人认为这篇文章十分幼稚、十分无聊,卢梭任由感情的自由倾泻,或许仅仅只是在标新立异而已。
但在当时,有三派人物对卢梭的这篇论文大为赞赏,其一是狄德罗,狄德罗虽然信仰科学,但他早已对巴黎社会的道德风俗深为不满,所以他举双手赞同卢梭;其二是法国的一些宫廷大臣,他们认为这篇论文对那些无法无天的自由知识分子和哲学家,送去了应有的讥笑;其三是当时的欧洲的士兵和将军们,他们认为卢梭这篇文章提高了军人的地位,鼓励他们从事战争。
但比起赞同者,批判这篇论文的人更多。法国那些老派的学者和知识分子,如里昂学院的博尔德,卢昂学院的拉卡特,柏林学院的富尔梅,以及波兰前国王斯坦尼斯拉斯,都对这篇文章大为光火。斯坦尼斯拉斯本是一名比较温和的“哲人王”,但此时也非常怨恨卢梭对哲学和文明进步的谩骂。
波兰老国王斯坦尼斯拉斯,热爱哲学
当然也有持中立态度的,比如神学家们,他们认为卢梭在论文中将人类的堕落归结为知识的进步,乃是“原罪”的另一个版本,在他们看来,卢梭的版本略为幼稚,因此,这些神学家反应不强烈,偶尔也会给卢梭说几句好话。
而当时欧洲最有名望的学者伏尔泰,怎么看待卢梭这一篇论文呢?伏尔泰在拿到论文印刷版本之后,也认为卢梭的这篇文章有如小孩写的小作文一样,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情绪,将科学的成就看得一文不名。考虑到当时卢梭才37岁,时年55岁的伏尔泰选择先观望一阵子。
当时卢梭在法国的另一位朋友格里姆,认为这篇文章是纯粹的胡说。而经验老成的学者贝尔,一眼就看出卢梭这篇文章的不妥之处,他认为,卢梭这篇论文之中的“自然”一词语义模糊不清,且单方面认为“自然”是好的、对的,忽略了大自然中对人类破坏的一面,贝尔认为卢梭的起点错误了,得出的结论自然也错了。
确实,卢梭认为的“自然”,乃是经过文明化的“自然”,它变得驯服,被人为修饰过,而不是真正粗野和残酷的自然。在这篇论文中,卢梭向往的是那种自给自足、尊老爱幼的农家生活,有如中国的老庄所提倡的那种“道法自然”、“小国寡民”之自然生活韵味。
风景优美的日内瓦
或许是因为他的家乡日内瓦太漂亮、太美好,他才会被自己的那种幻想所欺骗。在晚年,于《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卢梭重申对这种“自然”的喜好,乃是因为自己不习惯文明社会,他总是生活在忧虑之中,感情起伏巨大,时常想念雪山和湖泊带给人心灵上的宁静。
有关《论艺术与科学》在卢梭作品中的分量,卢梭也做了一些清晰的解释。
在《忏悔录》中,卢梭承认他的第一篇论文“虽然充满活力和热情,但在逻辑和法则方面,却是绝对的欠缺,在我所写的作品中,就推理而言,这篇是最为薄弱的了,也是最无规律、最不和谐的一篇。”
这篇获奖论文在法国流传开来之后,卢梭在巴黎沙龙圈子里面十分尴尬,因为他所面对的,都是他在论文里面大骂的那些理性派知识分子。为了保持自己对论文的真诚,每每在法国自由知识分子面前,卢梭不得不采取维护宗教的立场,好在当时沙龙的氛围较为宽松,且主持沙龙的女士们,处处为卢梭圆场,才不至于让卢梭更为难堪。
(文: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