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一种论调:贾蔷与龄官的爱情,是贾府的阴谋。因为龄官被元春省亲时点过名,贾府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女孩,又不能得罪,又怕她乱来,所以派贾蔷去施美男计,用爱情控制她。
这个论调,可把我吓坏了。如果真是这样,这贾府中人有多可怕!如果不是这样,得出这种论调的人有多腹黑!
为了找到真相,我又把贾蔷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一审视不打紧,竟然读出了感动。
该重新认识他了,这个从肮脏的宁府走出来的少年。
在红楼中,贾蔷是个不讨喜的人。他是“宁国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说白了,就是贾珍收养的同族中的孤儿。贾珍的教育,那是有目共睹,能养出什么好来?就是对亲儿子贾蓉,也是棍棒教育。赖嬷嬷说过:“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
但是,打归打,贾珍做那些肮脏事时,从来不会背着儿子,和尤氏姐妹鬼混时,父子俩是共同上阵的。贾蔷和贾蓉的年龄差不多,“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这也难怪,两个都是不被爱的孩子,自然容易抱团取暖。又因为贾蓉嫡孙的地位,可以胡作非为,“斗鸡玩狗,赏花玩柳”,贾蔷顺理成章地就沾光当帮凶了。
王熙凤几次三番折腾对她进行性骚扰的贾瑞,就是靠的贾蓉和贾蔷俩兄弟。这兄弟俩不仅让贾瑞在北风里吹了一夜,还淋了他一身粪便,顺带每人讹了他五十两银子的欠条。
所以,贾瑞的死,王熙凤是主谋,贾蓉和贾蔷是共犯。
和贾珍父子俩这样混下去,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幸运的是,他因为“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被宁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造言诽谤”。为了避嫌,贾珍“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离开宁府单过,失去了贾珍的庇护,却也远离了那个藏污纳垢之所,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美好的事物。
贾蓉是个很聪明的人,初次出场,就惊艳了一把。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宝玉和秦钟在学校不务正业,引发了一场课堂战争,阴柔的秦钟被欺负了。正好这天贾蔷也在场,秦钟是贾蓉的小舅子,作兄弟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当然,才十六岁的他,并没有热血沸腾就冲了上去,而是“心中忖度一番”。
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因为欺负秦钟的金荣是薛蟠的小弟(基友),“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有这样的思量,可见贾蔷善谋,深沉老练。
一番思虑之后,贾蔷“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宝玉的书僮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然后“说有事要早走一步”向老师告假,撤离了战场。
高,实在是高。既达到了为秦钟出头的目的,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把柄也没留下。
小小年纪,这份老练是怎么来的?
在贾珍手底下做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毕竟不是亲儿子。为了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能得到更多的资源,作为孤儿的贾蔷,应该锻炼出了一种本领:察颜观色、讨巧卖好。一边要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博得贾珍的欢心,一边要做贾蓉的好跟班,为他排忧解难。这样的环境下,自然要学会明哲保身且多思善谋。
正是这项本领,让他赢得了王熙凤的欢心,谋到了“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的美差。
这份差事,是靠着他与贾蓉、王熙凤的关系,以及自己的灵敏乖巧会做人,从贾芸手里抢过来的。
也正是这一抢,两个贾府的边缘少年贾蔷和贾芸,分别遇见了最好的爱情。
贾蔷的爱情,是通过宝玉的眼睛让我们看到的。
这一天,宝玉突然想听《牡丹亭》,听说龄官唱得最好,便到梨香院点唱。自己家养的戏子,又是宝二爷点唱,这该是多大的荣宠,龄官该受宠若惊马上开唱才是。
宝玉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想到一开口就被拒了:“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好大的口气啊:别说你是宝二爷了,娘娘要我唱我都不唱。
这个有性格的姑娘,就是当初被元春点赞的小旦。那个时候,她就敢当着贵妃娘娘的面,“执意不作”贾蔷帮她选的戏目,“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了。”
作为主管的贾蔷为何“扭他不过”?脂批说:“如何反扭他不过?其中便隐秘许多文字。”此时,他们已经是一对儿了。
敢忤逆贵妃,自然也不会把人人都想巴结的宝二爷放在眼里。宝玉“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厌弃,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接下来,宝玉就看到了奇特的一幕。
贾蔷来了,见到宝玉,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进了龄官的屋子。这可不像平时的贾蔷,难得有和宝玉套近乎的机会,怎么能如此轻慢?
因为爱情!
在爱情面前,人是会失智的,多聪明的脑袋都会变成浆糊。
贾蔷为了逗龄官开心,买来了一只“会衔旗串戏台”的鸟儿,反被龄官给骂了:“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重干这个。”
“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这个场景,好熟悉啊,宝玉和黛玉闹矛盾,不就是这样吗?一个使小性子,一个使劲讨好发誓。
这就是相爱的人的日常。
所以,这个场景,宝玉也看痴了。
就是这个场景,让宝玉“识分定”,知道了不是所有女孩都应该属于他,“各人得各人的眼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归属。
这个曾经在雨中痴心画蔷的女孩,是属于贾蔷的,她的泪只为贾蔷而流,她的戏也只为贾蔷而唱。
而那个曾经在肮脏的宁府努力活着的少年,也因为遇到了一份纯净的爱情,变得不再世俗和圆滑。
前八十回中,这份爱情没有结局,在后来被分散发落的戏子中,也没有龄官。他们应该已经双宿双飞了。
有了一份事业的贾蔷,自然有能力养活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们组成一个普通的家庭不是难事。
蔷者,从墙,薇者,细小的草木。贾蔷,本是一棵依靠坚墙生长的小草,这堵坚墙,是家族的余荫,更是美好的爱情。
从拒绝被贵妃点戏,到对抗这牢坑一样不自由的戏园,龄官的性格是不是有些像黛玉?没错,她就是在宝钗的生日宴上被众人说长得像黛玉的那个戏子。
在大观园里,还有一个与黛玉能扯上关系的女孩——林红玉,与黛玉的姓名只有一字之差。红玉和龄官,一个与黛玉姓名近似,一个与黛玉相貌近似,她们都在这里遇到了最好的爱情,在爱情中得到了滋养。独有黛玉,在爱中逐渐枯萎,直至泪尽而亡。
好的爱情,一定是建立在坚实的物质基础上,这个物质基础,就是谋生能力。这正是宝玉所欠缺的,也是他所忏悔的。
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拿什么滋养爱人?
对贾芸和红玉、贾蔷和龄官两段爱情的描写,是为了映照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宝玉这个身份极贵之人,不配拥有爱情,因为他给不起。贾芸和贾蔷,他们的人生起点极低,却都活成了爱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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