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一直很自信,无论是相貌、家庭出身还是才干,都是她自信的资本。正因为这份自信,她敢于对抗女德的约束,清除贾琏身边的红颜,独占男人的爱;也正是因为这份自信,她敢于在铁槛寺弄权,赚私房钱;还因为这份自信,她走马上任,担任贾氏集团的CEO,出尽了风头。
自信,能让人以为无所不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打败,直到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
抄检大观园,是一个突发事件,不在王熙凤的计划内。而且,这件事,她所处的位置很尴尬,有力也使不出来。
一直以来,总经理王夫人对集团公司的管理都处于放心兼放手的状态。因为王熙凤是她的内侄女,值得信赖,同时,王熙凤的管理能力,还在娘家做姑娘时就已经体现出来了。
有个这样的人帮着管理这一大家子,王夫人乐得放手,把精力放在吃斋念佛、修心养性上。
几年以来,王熙凤的管理工作干得相当不错,每次有意无意地抽查,总能对答如流,从无错漏。
越是风平浪静,越容易发生惊天大事件,贾氏集团也是这样:青春男女的宿舍区居然出现了淫秽物品——绣春囊。
作为贾政的正妻,王夫人所受的教育就是守儒礼,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这也是贾氏集团的企业文化,人人都该遵守。绣春囊的出现,真是把她吓得不轻,不仅仅预示着集团的风气出了问题,更让她害怕的是:她的宝贝儿子宝玉正值青春期。这股风气如果影响到了宝玉,她的儿子就毁了,贾氏集团也无颜面存世了。
这么大的管理漏洞,当然是要向管理都问责了。震怒之下的王夫人一改往日的安静平和,把震怒写在脸上,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一语不发地走到王熙凤的房间,把绣香囊掷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找王熙凤要说法。
此时的王夫人,还以为这件物品是经常出入大观园的王熙凤不小心遗落的,“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这话说得很重,连“下流种子”都骂出来了。如果贾琏是下流种子,同玩这件物品的王熙凤又是什么?
长到这么大,王熙凤应该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何况说这些话的,既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是亲姑妈。“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
绣春囊,放到现在,不过就是不值一提的情趣用品,但在当时,尤其是在礼法森严的贾府,那可是关系到性命和脸面了。当初金钏就因为和宝玉多说了几句出格的话,就被王夫人羞辱得跳井了。
这个锅,王熙凤不能背。
不背怎么办?总得找出个人来。作为管理者,失职之责还是要承担的,而且,要一查到底,给王夫人一个交代。
于是,王熙凤提议抄检大观园,原想是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却把自己拖入了事业的低谷,再也爬不上来。
抄检这种事,既要做得隐秘,又要查得彻底,自然需要成立一个检查组。检查组的成员挑选,是有讲究的,直接关系到查抄的结果以及后遗症,因此王熙凤的建议是:“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
王熙凤的建议是正确的,一是人员的组成,既要是新亲信,又要口风紧;二是以查赌为由,因为刚刚贾母亲自过问,查到了“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查赌的理由,谁都不会怀疑,也不会引起猜忌。
从这次成员挑选来看,王夫人其实并不太懂政治,因为她顺手抓了王善保家的。这个人的入组,让抄检过程失控了,也决定了王熙凤在这个事件中的尴尬地位。
本来,检查组的组长应该是王熙凤,她是整个组里唯一的主子。但是,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也“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王熙凤与邢夫人这个后婆婆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属于面和心不和。现在,这个组里的组员,既有王夫人的心腹,又有婆婆的心腹,事情又因她失职而起,她哪还有权威可言?
而且,这王善保家的,逮到了这个可以作威作福的机会,首先就向王夫人告了晴雯一状。于,王熙凤的罪责又多了一项:“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
这哪是自怨,明明就是在怪罪王熙凤管理不当。
王熙凤听了这话,“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对于王善保出的馊主意,因为正合了王夫人的意,王熙凤即使觉得不妥,也“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自信且威风的王熙凤,什么时候这么憋屈低调过?
检查组突袭大观园,虽然针对的是丫头们,王熙凤依然觉得这是个很难执行的任务。这里面住的主子,哪个惹得起?打狗也得看主人,每个丫头的后面,都站着硬主子。
且不说宝玉和黛玉后面站着的贾母,就连冷心冷面的惜春,那可是宁国府的人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王熙凤平素和贾珍一家的关系都不错,一旦有什么闪失,该如何交代?
唯有懦弱的迎春,却偏偏是贾赦的女儿,自己的小姑子,真查出点什么,有什么脸见人?嫂子查小姑子,有仗势欺人的嫌疑。
探春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朵带刺的玫瑰,发起飙来亲娘都不认,当场就会撕破脸。
于是,王熙凤继续低调行事,让王善保家的出风头。为了避免在亲戚面前丢脸,她只是提醒了一句:“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不得的。”
这句话一出,就可以看出,其实她并不赞成这样的抄检方式,但她没办法驳回王夫人的决定。在这里,有一句脂批特别重要:“写阿凤心灰意懒,且避祸从时,迥又是一个人矣。”
抄检之举为什么行不通?探春说出了缘由:“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其实王夫人的初衷很简单,就是整风,把不务正业的人查出来整治一番。她以为从此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却没想到因为操作不当,引发了亲人间的猜忌。
果然,为了避嫌,第二天,宝钗就从大观园里搬了出去。惜春也把自己的丫头入画撵了出去,并与宁国府划清了界线。
这次事件,不亚于一次地震,震动了贾府的人心,也震动了贾府的根基,人人猜忌,人人自危。如果说在此之前,贾府看上去还是铁板一块,自此以后,就开始分崩离析了。正如探春所说:“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个道理,王熙凤是懂的,但她无能为力,因此只能用消极的方式来处理:心灰意懒,避祸从时。无论如何,先把自己摘出来吧,避祸要紧,不要成为众矢之的。
经过这次事件,王熙凤也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辛辛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身体垮了,爱情没了,到头来,王夫人一句话,她所有的努力就白废了,功劳和苦劳都归零了。
自此以后,王熙凤以养病为由,不再过问管理的事,她心心念念想要有所作为的事业,也划上了终止符。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能力再强,也逃不过生不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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