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充满敌意(至少是越来越不友善)的美国,一边是盛气凌人、实力强大的“查理曼帝国”(目前由法国控制,但很快将由德国掌握)。英国会被困二者之间吗?——哈罗德·麦克米伦,英国首相,1960
二战结束后的25年,见证了欧洲货币格局的重建。重建波及范围之广,影响之深,绝不亚于20世纪20~30年代的货币灾难和混乱。货币重建的中心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那个位居欧洲西北部,被战争彻底击溃、毁灭和肢解的国家。货币重建的领导者和监护者则是美国、英国和法国。
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最终结果特别具有讽刺意义。战火催生的国际货币合约,最大受益人竟然是对战争爆发负有主要责任的国家——德国。然而战后初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德国将会重新崛起。从战败德国归来的同盟国代表们,无一不被德国毁灭的程度深感震惊。
位于法兰克福的古老的德意志帝国银行大楼被美国占领当局接管,成为德国被战败、被占领,国际地位日落西山的鲜明象征。它被用来储藏曾经由纳粹政权从欧洲各个角落掠夺,如今由占领当局强制收回的珍贵财产。
与苏联的冷战迫使美英改变其欧洲政策。战后初期,盟军占领当局对于重建还是抛弃德国工业体系动摇不定。随着德国正式分裂为东德和西德,占领当局迅速转而采取务实之策,决心恢复德国工业。《马歇尔计划》标志着政策的决定性转折,曾经摧毁德国、迫使德国投降的美军让位于滚滚而来的美元,帮助德国复兴经济。
然而,英国却没有融入重建欧洲的洪流,它是一个旁观者。1945年二战的胜利尽管提高了英国的政治地位,其经济却遭到沉重打击。英国渴望在欧共体之外独立发展的理想连遭挫折。特别是1956年中东苏伊士运河危机时期,英国莽撞地实施军事干预,结果蒙受巨大屈辱,与美国之间的货币合作轰然崩溃。
日益恶化的经济雪上加霜让英国的国际影响力日趋衰落。当英国决定加人欧共体之时,已经是《罗马条约》签署16年之后的事情。英国竭尽全力让自己与德法平起平坐,然而时间流逝,英国却一直没有机会。
相应地,欧共体内部大幅度降低关税、开放跨境贸易,以支持德国制造业的发展。农产品价格补贴政策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应对20世纪50年代初期普遍的粮食短缺,结果却导致了许多负面的经济后果,尤其是使得农产品生产过剩。
尽管如此,我们必须承认,《共同农业政策》是协调法德两国利益的绝妙机制。西德学会了如何平衡自己与周边的政治和经济诉求。德国人非常善于营造自由贸易的氛围,以支持本国制造业的快速增长。战后初期的重建历程为欧洲人民确立了指导性原则,指引他们踏上进一步整合之路。直到21世纪,欧洲的整合依然方兴未艾。
欧洲整合的主旋律是货币。1948年诞生的德国马克,对于饱受战争蹂躪的德国恢复繁荣和赢得尊重,发挥了首屈一指的重大作用。新货币成为德国复兴的工具与象征。20世纪50~60年代,国际货币紧张态势初见端倪。首先是朝鲜战争导致严重通胀,接着是美国对越南的军事侵略导致美国国际收支失衡和资本外流。
欧洲快速工业复苏的果实无法均衡分配,让刚刚成立不久的欧共体内部成员之间开始产生紧张气氛。德国以巨大且貌似神圣的热情,宣称自己绝不会重蹈覆辙,再度陷入经济动荡的深渊。自俾斯麦统一德国以来,经济动荡始终是反复困扰该国的幽灵,是必须坚决驱除的魔鬼。
经济动荡的根源是货币动荡。注定要完成经济稳定重大使命的机构,是新成立的西德中央银行,它最初的名称是西德联邦银行。
1948年,西德联邦银行成立之时,其外汇储备和对外信用是一张白纸。新成立的中央银行之所以独立于政府,部分原因是它成立之时德国政府还不存在。德意志帝国银行(德国之前的中央银行)的政策决策深受政府权力干预。因此,作为削弱战后德国政治和经济权利的一个组成部分,美国和英国都希望新中央银行对利率具有更大的决策权。
事实上,新中央银行成立之初,几乎没有任何货币金融政策的发言权。实际掌控(尽管有点儿半心半意)德国货币金融决策的机构,是美英占领当局成立的一个临时机构一盟军银行委员会。
1948年6月,西德宣布实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货币改革,新德国马克取代原先的帝国马克,以消除毫无节制的战争融资催生的恶性通货膨胀。新成立的中央银行只是偶尔参与了货币改革的一些零星工作。1948年的货币改革夺去了许多德国人的积蓄,但将整个国家送入复兴、繁荣的快车道。
1949年,英镑危机迫使英锈贬值30%,新德国马克随之贬值20%,此重大汇率贬值的决策者同样是盟军占领当局而不是德国人。德意志联邦政府成立初期,曾经规定中央银行负责利率政策,以确保马克价值的“内部稳定”,波恩政府则负责汇率政策,以确保马克价值的“外部稳定”。然而,随后几十年里,“内部稳定”和“外部稳定”的责任分工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结果是西德联邦银行采取两级组织和决策结构,由各州中央银行行长组成的中央银行理事会负责制定政策,另外成立一个较小规模的中央银行董事会负责执行政策和日常运营。直到1957年中央银行董事会权力被强化之前,董事会成员(主席除外)有参加理事会会议的权利,却没有投票权。
中央银行理事会与董事会并存,构成一个二元权力体系,并一直延续下来。因此可以说,德意志联邦银行(前身西德联邦银行)综合了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英格兰银行和德意志帝国银行的构建原则,最终成了欧洲中央银行(1998年创立)的样板。
德国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已经成为国际货币体系和货币外交一个不可磨灭的水恒标志和力量。许多德意志联邦银行的负责官员都曾经在德意志帝国银行任职,不少人还是纳粹党员。然而,与其谈论德国联邦银行对德意志帝国银行的继承性,不如看看二者的鲜明对比,这是更为重要的。
回望历史,德意志帝国银行是一连串的失败,德意志联邦银行则是稳步迈向一连串的成功(尽管也遭遇了零星的挫折)。德意志联邦银行的货币稳定信念因为现实的成功而赢得高度信任。德国成为货币稳定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