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夏季,闷热的蒸气将视线模糊,虚弱的哀叫从破败的平民窟里传出来。这是穷人家妇人生孩子的待遇,只能在家里,没有医生或护士。
随着婴儿的哭声终于传出,林文铮那紧绷的心弦才堪堪松弛下来,他与妻子蔡威廉已经有过5个孩子,但之前的每一次生产,都没有这次的凶险。
那时他们还住在老丈人蔡元培为他们出资建造的马岭山房小洋楼里,西湖的风带着水汽吹满屋子,他们抱着一个又一个新生的孩子,依偎在一起。
那栋房子,算是蔡元培唯一的固定资产,他醉心国家的各项事业,将钱全用在做公益和子女的教育上,拨出五千大洋送女儿盖洋楼,是他此生最大的“消费”了。
1930年,蔡威廉夫妇俩添上一些钱,用了七千大洋盖了这栋洋楼,这是他们最温馨的家,一草一木,乃至窗户围栏,都是威廉亲手设计,倾注她全部关于家的幻想。
蔡威廉故居
林文铮应该一生都难以忘记,他与威廉搬进那个最理想的家时,威廉脸上洋溢的幸福。
而如今,逃难的奔波和生活的苦涩一并出现在蔡威廉的脸上,她将这个孩子艰难地生下,几乎耗尽了一切的力气。
30平米的小平房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林文铮的心头涌起了不详的感觉,他看着妻子端详着小六的脸,仿佛是在告别。
蔡威廉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在床前的白墙勾画下了孩子的肖像。
这双手拿过炭笔,拿过油画笔,将鲜亮的色彩和无限的想象力铺画在很多地方,从巴黎到昆明。
她天生沉默内敛,文字和表情的流露对她来说过于外放,唯有画作的蕴籍最合她心意,所以她从小就钻研画画。
蔡威廉年幼时显示的天赋,让蔡文培喜出望外,因为他的孩子里面,只有蔡威廉有艺术的细胞,可以完成他的愿望。
蔡文培照片
在父亲的培养下,蔡威廉确实有了很大的作为,她的肖像画在1929年第一界全国美术展中脱颖而出,如同一颗巨石砸向死寂的湖面。
评论家夸赞到:“试观她的两幅自画像,着色多么沉着,用笔多么简洁,线条多么单纯,而结构多么劲健。”
名气和赞誉从四面八方而来,但蔡威廉的反应却是平淡的,她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更加低调。
她肖像画最为拿手,于是给丁玲绘制过一幅,恰巧被沈从文见到了,沈从文评价到:“画并无什么出奇惊人处,可是很稳静,毫无浮嚣气。”
林文铮照片
这是沈从文对威廉画作的第一印象,画家的画反映的是她的内心,见画如见人,沈从文对蔡威廉评价极高:“对于一个艺术家,说起这点性格,却同‘伟大’十分接近。”
但现在,蔡威廉已经被剥夺了老师或画家的称号,只能蜷缩在这破败的地方,一边画着孩子的肖像,一边等待生命的流逝。
“国难!家难!”原本奄奄一息的蔡威廉突然挣扎着写下这一句话,回光返照后,重重砸向板床,陷入昏迷。
蔡威廉自画像
这是蔡威廉的绝笔,因为在她生产后就患上了产褥热,仅弥留了两日,就撒手人寰,留下了一堆画,六个孩子,和悲痛欲绝的丈夫。
自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来,蔡威廉一路逃难,一路作画。当时恰是十二月中旬,江西贵溪山青水秀,此时蔡威廉虽然落难,心里却还有几分闲情逸致,就将此景画了下来。
蔡威廉夫妇带着孩子们从杭州逃向昆明,还未曾预料到会有如此家难临头,国家危难的忧愁在美景面前都消解几分。
“着色单纯,笔法流动,意境明朗活泼,此为氏之新格……”林文铮对妻子的画作如此描述到,想来威廉刚开始逃亡时,还正在遥想着灾难过后新的生活。
蔡威廉故居
而如今,在昏暗简陋的小屋子里,这幅画的光彩也随其作者逝去,林文铮看着被夺走温度的家,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
耳边再也不会响起妻子温婉的声音,林文铮全身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堪,他知道,一旦开始哀伤,就一定停不下来,逝者已逝,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他想起与他们住同一大杂院的沈从文,前几日还和家中的三妹早晚打招呼,叫她“大块头”,小姑娘长得不像母亲那般消瘦文弱,反而黑胖壮实。
沈从文几乎是日日会和孩子们交流,问他们父母的好,如今蔡威廉突然走了,林文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们解释,他想,如果是自己死了,威廉一定能给孩子们解释好。
蔡文培照片
自搬来了大杂院,她常留给林文铮的,不再是在拿着画笔在画布上描绘的绰约身姿,而是佝偻着在灶台忙活的背影,孩子们围绕着威廉,依赖得像一辈子不会分开的样子。
莫泊桑曾写过:“无论你们怎样伟大,崇高,美丽,被人恭维为仙子、皇后,到后来反正是要替孩子揩屎抹尿的!”
蔡威廉的去世,是逃不开她承担了太多家务的原因的,虽然嘈杂的大杂院,根本是无法让她安心作画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威廉离开职场后,就成为可悲的家庭主妇了。
就这几幅呕心沥血的遗作,都是蔡威廉忙里偷闲,在奔波劳碌的途中一点点画下的,这其中不知掺杂了多少小孩子的哭闹。
蔡威廉画作《女孩》
可就在几年前,蔡威廉还是一个多么潇洒的独立女性,她在学校里被称赞成旧中国最奇迹的女画家。
她对待艺术那样的严谨认真,她的学生如今大都垂垂老矣,但怎么也忘不了她温柔坚定的口头禅:“不要胡画!”
她告诉学生们,作画就像翻译,可以直译,也可以意译,对于当时闹革命,为国家出声出力的学生,她都是默默支持。
蔡威廉执教的那十年,正是中国风云激荡的时代,她周围的画家都另辟蹊径,找稀奇道路去了,而接受过完整艺术教育的她,近乎执着地坚持着她的主张。
蔡威廉画作《异国记忆》
她始终牢牢地记住了达·芬奇的话:“一个画家应当描绘两件最主要的东西:人和人的思想意图。”
所以她最憎恶的就是“小资”的那一套,从不屑与之为伍。她除了教学外,从不露面,穿着也是朴素。
威廉的学生吴冠中写道:“她没有在教室教过我, 不相识, 我只远远以尊敬的眼光看她。她是一个少妇, 经常着黑衣, 体态优美, 少言语, 显得分外静穆、内向。”
左边向上第三个为蔡威廉
连沈从文都称她为“忠厚老实”,不理解她为何会突然辞职不再任教,会与丈夫流亡到昆明。
但沈老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威廉的“忠厚老实”,才让她失去工作,甚至在自己父亲创办的学校里被驱逐。
七七事变后,国内局势大变,蔡元培不满国民党的腐败,不愿与之为伍,就借故躲去香港,不问政事。
而他创办的艺术学院也因为战事一路迁移,在蔡元培还在学院掌权时,蔡威廉就是一心教育和艺术,对于权利淡泊至极。
所以当局一纸通告,让中央艺专和北平艺专合并后,蔡威廉的去留就被死死捏在了她曾拒绝的追求者张道潘的手里。
他记恨着蔡威廉没有答应他的追求,便使坏让她与林文铮都不再被合并后的杭州艺专聘用,威廉夫妇也不屑与这样的小人为伍,就毅然离开了。
蔡威廉画作
当时的威廉已经身怀有孕,不是本地人也请不到合适的保姆,就只能凡事亲力亲为,照顾一大家子人,邻居沈从文每每看到威廉勉强的笑容都很痛心。
“当同稍微肯为这个学校着想,肯为艺术着思 本人即辞职,也一定加以挽留,不许地离开。可说地竟然离开了学校。”沈从文对蔡威廉这样好的才俊,非常关切。
没有人能告诉林文铮,威廉去世后,他该怎么和沈从文解释,该怎么和孩子们解释,该怎么和老丈人蔡元培解释,悲痛和空虚侵蚀着他的心脏。
他只能在给老丈人的信中,结尾补上“威廉附笔请安”。短短六个字,写完后手心湿腻一片,脸上像被人打了巴掌一样的通红。
蔡文培的儿子收到回信,里面写着:“闻威廉已与前月产下一女, 甚清秀, 想儿已见过多次矣。”
众人都不敢告诉那个身体虚弱的老人,他最爱的女儿,因为没钱去医院而死,尤其是林文铮,早已再次泪流满面。
蔡文培照片
就在1928年11月,蔡老亲手将女儿送到他的手上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生活就像浸在蜜糖里一样甜。
林文铮早就在法国和蔡父相识,蔡文培很是欣赏这位青年才俊,让女儿与他交流过艺术。
1928年4月,蔡元培一家来到杭州,创办了杭州国立艺术学院,林风眠被聘为为院长, 林文铮被任为教务处长兼西洋美术史教授。
就是此时,蔡元培将女儿留在杭州做西画的首席教师,两个青年老师在校园内一见钟情。
起初林文铮是很胆怯的,他不敢高攀蔡元培的千金,但在欧洲长大的蔡威廉对待爱情大胆得很,主动袒露了爱意。
蔡元培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生怕两个人错过,叫嚷着:“马上订婚!马上订婚!”
蔡文培画像
婚礼当天,蔡威廉还饶有兴致地为许久不见的父亲画了一副肖像画,是她最爱用的黑白灰手法,不施粉黛的她,生命是那样鲜活。
因为威廉的养母催促着她赶紧梳妆去参加婚礼,蔡父的鞋子还没上油彩,威廉拜托养母代笔,但始终没有画,蔡父收着一幅残画,视若珍宝。
不知是不是人生在那时就有所预言,威廉无法陪伴父亲的后半生,注定是要半途先走一步的。
当蔡老昏花的眼读到了《益世报》中“女画家蔡威廉昨开追悼会新闻”的字眼时,还以为是误报,因为这几日女婿的来信中,都有女儿的请安。
蔡父还在回信中为小外孙女的名字出谋划策:“为其子拟征明(从生于昆明着想) 、六如 (从行六着想) 二名, 嘱其选用。”
蔡威廉和林文铮
但纸包不住火,蔡老还是得知了这个惨剧,他的威廉早已不在人世,想起当年女儿带着女婿来给自己过寿,仿佛就是昨日之事。
时间并不会因为悲剧发生而停滞,沈先生也自己知道了丧讯,孩子们虽笑嘻嘻和往常一样,但大人总是会将事情透露,威廉因没有收入,在家生产,已经去世三天了。
“生活压在这个人身上,实在太重了,微笑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示。想用微笑挪开朋友和自己那点痛苦,却办不到。”沈从文在威廉去世后,很悲痛地说下这番话,35岁的生命,确实还太年轻!
蔡威廉和林文铮合作油画
但威廉在生前,没有一日不在认真生活的,她常穿着宽松的印花布袍子,为一家子人做饭,日子肯定没有她在巴黎学油画时那样舒适,但她的乐观,是始终没有变化的。
威廉出生时,是1904年,中国正处于危急存亡的节点,全国的青年都想远出重洋,寻找救国之法,蔡元培也是这样的有志之士。
在蔡元培心里,只有去德国,才能救国,而“威廉”之名就源于德语“Wilhelm”, 寄托着蔡元培的希望。
蔡文培全家福
威廉自记事起,就不曾有过安稳的日子,颠沛流离中与父亲分别,与生母诀别,她从未抱怨过生活的不幸,只是努力向上。
生于国难之际,长于国难之际,威廉的一生与国家的危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仿佛冥冥之中的命运。
1931年,威廉的《秋瑾就义图》横空出世,将革命先烈秋瑾描绘得女侠一般,英勇、无畏且悲怆。
这副画不仅是她画作成熟的又一标志,更是她政治倾向的表露,她是向往正义的女艺术家,这被黑暗时代的魑魅魍魉忌恨。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每个人的生活都被国家的危亡牵动,威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去战胜这些挫折。
蔡文培雕像
甚至在她生活最苦的时候,也没有向父亲求助,只是守着她的小家,进行她的再一次蜕变,可是现实不是童话,好人并不是一定会有好的结局,勇敢这次没有战胜邪恶。
就如沈从文所写的那样:“死的直接原因是产褥热,间接原因却是无书教,无收入,怕费用多负担不下,不能住医院生产,终于死去。”
无书教!无收入!是万恶的战争和在其中浑水摸鱼的鼠辈,扰乱了威廉纯净的课堂,葬送了她高尚的生命。
在那个令人焦虑和动荡不安的时代,在人性和人类事务的进程中是难以找到乐趣的,同胞之间的争权倾轧,成了残忍的“课余活动”。
中间为林文铮
林文铮为了纪念妻子,信仰佛教,一生没有再娶别人,为小女儿取名“林征明”,只痴心地去求一个来世。
他们的不幸,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邂逅,又让他们将彼此看作唯一的爱,等同于神。
蔡威廉的去世,让林文铮失去了挚爱,让六个孩子失去了慈母,让中国失去了很好的艺术家,让蔡父失去了最爱的女儿。
蔡元培本就是因为对腐败的国民政府失望,这才逃离去了香港,没想到他的出走,竟使得女儿在危难间无依无靠,“Wilhelm”的的死,也带走了蔡父改变当局的希望。
1940年的春天, 又熬过一个冬天的蔡文培精神并没有更好,反而不慎摔倒致伤,病得更重,到了3月5日, 就驾鹤仙去了。
蔡元培的小儿子蔡英多回忆:“那天上午9点多, 他走得很突然……他一直念着‘威廉, 威廉’, 可见他是多么疼爱姐姐。”
最左为林文铮
西安美术学院汪占辉先生还曾写过信;“望简函告我,蔡威廉先生的近况和通讯处,她是我非常尊敬和思念的老师。”
他和恩师一样,潜心学术,不理俗务,以致消息闭塞,不知恩师其实几十年前就已经去世。
所幸,这世上还是有艺术和美存在的,威廉虽35岁就去世,但她为中国留下的艺术火种仍然温暖着热爱艺术的人,很多现当代的大师,都在心里保留着那份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