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会战,是湘军和太平天国这两大军事集团的一次生死对决,它对双方的重要性,也许仅次于两年之后的天京保卫战。
1853年2月,太平天国由武昌顺江而下时,就第一次攻克安庆,短暂占领后便迅速撤军,随即全军继续东进江宁(南京)。
而从1853年6月,太平军西征再次克复安庆,一直到1861年9月安庆最终被湘军攻陷,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安庆一直是拱卫首都的门户和天京西面最后的屏障。
对于安庆的重要性,参战双方均有清醒的认识,曾国藩很早就意识到:“安庆之得失,关乎吾家之气运,即关系天下之安危”,而总理太平天国朝政的干王洪仁玕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安庆一日无恙,则天京一日无险”
但如此关键的生死大战,却并非我们想像中的炮火连天、血肉横飞,在长达17个月的交战过程中,几乎没有大规模的集团冲锋,也没有密集的火炮对射,大多数时间,安庆的守军站在城楼之上,甚至都很难看到围城湘军的影子。
但安庆之争的惨烈程度,却绝不亚于双方曾经或以后发生的任何一场战争,因为胜负已分之后,才是安庆真正浩劫的开始。
静默对峙,生死相搏
1858年取得三河镇大捷,英王陈玉成未能乘势将湘军势力完全驱逐出皖,1859年,湘军经过一年多的养精蓄锐之后,逐渐恢复元气,根据曾国藩“先剪枝叶、再伐根本”的战略思想,兵分四路,直扑安庆外围各州府。
安徽一直是英王陈玉成的势力范围,安庆更是其大本营,只是此时天京战事吃紧,太平天国战略重心东移,陈玉成率军在两浦作战,导致安徽兵力空虚。
湘军“乘骊龙之睡而摘其项下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皖西战略要地石牌。
石牌失守,安庆西面的整体防御被打开缺口,湘军更乘势东进,进逼太湖、潜山,陈玉成眼见安庆告急,忙率十万精锐由江苏回援,但先后在小池驿、罗山冲为湘军多隆阿、鲍超部所败。
随后湘军连陷太湖、潜山,而英王则节节败退直至安庆。援皖计划彻底失败,安庆西边重要城池相继沦陷,皖省局势已异常严峻。
但此时,洪秀全却把围歼江南大营、解救天京之围放在首要战略地位,安庆如此危急之下,竟然将陈玉成兵团调赴援京。
陈玉成的离开,导致安庆形势更加恶化,1860年6月,湘军水陆并攻,又拿下了安庆东北之枞阳。
安庆东南两面临水,此时湘军杨载福四千水师游弋长江,封锁水面。而西面诸城均告易手,枞阳一失,便只剩北面集贤关可向外通往桐城,而集贤关外,湘军主力,曾国荃吉字营的上万人马也已兵临城下。
战争已逐步由安庆外围推至内线,1860年5月,洪秀全才着手分兵五路援皖,其中主力由英王陈玉成和忠王李秀成从天京出发,分别统兵由长江南北两岸以钳形之势“合取湖北”。
从1859年底到1860年6月,这段时间虽然安徽战事不断,但可以看出,安庆基本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城内生产生活一切如常。
安庆此时的太平军守城部队只有不到两万人,从总体实力上来看,并不具备向外发起反击,并彻底摧毁城池各方向湘军的能力,因此除了小范围的骚扰之外,守将叶芸来并没有组织大规模出城反扑。
而曾国荃以重兵逼近安庆城北后,也没有进行持续而猛烈的攻城战。
在缺乏先进攻城器械和大口径火炮作为火力支援的情况下,贸然进攻安庆这样一座准备充足、防御森严的重镇,必然会带来巨大的人员伤亡,而攻城的同时,还要承受外围太平天国援军随时攻击的风险。
另外,湘军在之前围困九江的战役之中,已经总结出了“结硬寨,打呆仗”这一成熟而行之有效的攻城战术。
因此曾国荃抵达安庆城北以后,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挖掘了两道宽、深各数丈的长壕,外拒太平军来援之敌,内防安庆守军反扑,而吉字营所有部队,均置于两壕保护之中。
山雨欲来,而处于暴风眼最中心的安庆,湘军和太平天国却在用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等待最后决战的到来。
咫尺安庆,天人永隔
1861年4月,合取湖北计划失败,而安庆却已被围日久,英王由黄州亲率五万精锐,经石牌回援安庆,驻军集贤关。
1861年5月,干王洪仁玕、章王林绍璋由天京率两万人来援,驻军桐城,陈玉成求援心切,竟在集贤关四面伏兵的情况下,率数千人北上桐城,联系援军。
结果湘军掌握了英王的动向,待其离开不久,便对集贤关展开了猛攻,最终陈玉成麾下第一悍将刘玱琳战死,英殿最精锐的小右队四千人集体投降。
而最严重的后果在于,集贤关失守,城北最后的出路也宣告断绝,在湘军铁桶一般的包围之下,安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时间来到8月底,安庆已被彻底围困近三个月,其间陈玉成也组织了多次破围战,但效果都不理想。
此时城内缺粮少药,物资极度匮乏,数万军民饥疲垂死,年轻的英王心急如焚,他知道如果再不破釜沉舟,安庆将只剩坐以待毙一途。
1861年,8月22日,巳时,安庆城北,双方迎来了开战以来,规模最大也是最血腥的一次攻防战。
战场的态势非常明朗,如果陈玉成突破成功,那么湘军此前的所有努力将付诸东流,而反过来,湘军只要遏制住英王最后的反扑,则安庆将必破无疑。
是役,英王陈玉成组织了上万人的敢死队,每人身背草束,以扇形展开队列,遇壕则以草填之,抵死前冲。
而湘军则集中了所有能够使用的火炮,同时增调抬、鸟枪共800余杆,轮番向蜂拥而来的太平军轰击,一时间枪炮如雨,弹若飞蝗,血肉横飞之际,抱必死之心的太平军勇士,仍是前仆后继,一往无前。
“每炮决血衢一道,贼进如故,前者僵仆,后者乘之”,亲历此战的曾国藩幕僚赵烈文,曾在其所撰《能静居日记》中,对当时的战场惨状和太平军的悍不畏死,进行了详细的描写。
战斗过程中,有湘勇掷出火药包,因引线太长,未及爆炸便被太平军捡起重新回掷入壕,引燃壕内火药,爆炸轰鸣之中,湘军士兵四散溃逃,而最前端的七、八名太平军战士则乘势越过壕沟。
防线被打开缺口,关键时刻,曾国荃亲自持刀上阵,砍倒数名前冲的太平军,方才止住颓势,湘军勇丁眼见主帅出手,大受鼓舞,纷纷掉头继续以枪炮阻敌。
而太平天国这边,每前进一步,英王的战士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湘军枪炮连珠不止,殷訇若雷;而死士亦前冲不绝。尸骸堆积如山,堵住去路,后面的太平军便拖开上层的尸体,穿过尸山血海继续冲锋。
直到23日寅时,这场空前惨烈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九个时辰,太平军昼夜不停,连续冲锋十二次,一万多敢死队全部阵亡,最终仍是功败垂成。
咫尺安庆,已成遥不可及之天涯,陈玉成无奈收拾余部北走桐城。
饿殍载道,人竞相食
惨烈的破围战以太平军的最终失败而告终,太平天国的安庆,已注定走向败亡,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1861年9月5日,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湘军以穴地之法炸毁安庆北门城墙,由残垣断壁之处蜂拥而入。
历时17个月,湘军终于克复皖省首府安庆,同时取得其对战太平天国以来的最大胜利,而从这一天开始,整个安庆会战最黑暗、血腥、残暴的一面才开始一幕幕接连上演。
由于长期的食物匮乏,大量的守城战士已丧失作战能力,湘军入城之后,除少量太平军能继续坚持巷战,更多的士兵甚至连武器都已无法握持,眼睁睁看着敌人汹涌而来,却只能瘫倒在地引颈就戮。
围城日久,城内粮食蔬菜早已告罄,蛇虫鼠蚁均被吃光,连草根树皮亦所剩无几。
曾国荃的队伍掘地三尺,才发现诺大的安庆城几乎粒米无存,仅仅在守将张朝爵的房顶之上,搜出了其私藏的五石存粮。
但令湘军感到好奇的是,城内菜场却依然在营业,只是走近一看却令人作呕,所出售的商品仅有一种——人肉。
据赵烈文记载,围城之日,人肉被明码实价的售卖,而随着时间推移,价格还在不断攀升,“易子相食”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待湘军占领城市之后,还发现民居之中“釜中皆煮人手足,有碗盛嚼余人指”。
可以说在城破的最后阶段,安庆就已经羸弱不堪,垂垂欲死,而湘军的到来,则无异于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致命一击。
城破之时,大索三日
早在1861年6月间,眼看安庆已是囊中之物,曾国藩便写信给身处前线的胞弟曾国荃,嘱咐其“克城以多杀为妥,不可假仁慈而误大事”
而9月城破之时,为发泄长期作战的不满,并且激励和奖赏其部众,曾国藩竟然下达了“兵丁大索三日”的命令。
此令一出,湘军彻底疯狂,杀戮、劫掠、奸淫,整座安庆城陷入空前的灾难。
首先是一万七千余太平军将士,或战或降或被俘,最终全部被处死。然后屠杀的对象转向无辜的平民,因迁怒于安庆老百姓“资敌”,城中“男子髫龀以上皆死”,也就是七八岁以上的男性,尽遭屠戮。
1861年9月,安庆城中,伏尸塞道,血流成河,痛苦哀嚎之声此起彼伏,糜烂恶臭之气充盈全城。
面对如此惨状,曾国荃有点于心不忍,但曾国藩竟劝慰弟弟: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人为悔?
数十名太平军的女眷家属,为免遭羞辱,纷纷选择自尽,而剩下的一万多名妇女,则惨遭湘军的侮辱和抢掠。
杀戮奸淫的同时,湘军更是不余遗力的搜刮钱财,“城中可取之物,扫地而尽,不可取者皆毁之”,地面上的房屋被洗劫一空,随后便开始坏垣掘地,甚至开棺毁墓以求金银。
面对湘军的暴行,即使身为曾国藩幕僚,赵烈文也仍然难以接受,甚至在日记中痛心疾首地质问“无边浩劫,谁实酿成?”
而长江重镇、皖省首府,在有清一朝辉煌数百年的安徽第一名城安庆,在经历这场空前的灾难和破坏之后,从此一蹶不振,再也难寻回往昔的荣光了。
战争之所以残酷,除了那些生离死别、血肉横飞的必然结果,更在于胜负之后,给所有经历过战争的人,生理、心理、精神、肉体所带来的永久的、难以愈合的创伤。
往事已矣,只愿逝者安息,战争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