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年八月初四 初秋 天京
夜阑似水 ,四野无声,如钩的新月高悬于繁星闪烁的天幕。
官道之上,无数黑影静默地由南面疾行而来,如幽灵鬼魅般向夜色中的城垣迅速靠近。
眼前不远,巍峨的天京城横亘于道路尽头,隐约的轮廓,如匍匐于穹顶之下的庞然巨兽,沉默无声,却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城外,高居马上的北王韦昌辉阴沉着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面无表情地递给身旁魁梧的男子。
“天王密诏”——冰冷的声音在初秋的深夜响起,让人感觉彻骨的寒意。
秦日纲展开黄色的信笺,只见“东逆干犯天条,蓄意谋反,罪在千刀万剐”一行朱红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燕王心头大惊,但仍尽量克制着内心的狂跳,压低声音道:天京禁卫森严,没有东王谕旨,殿下如何带兵入城?”
韦昌辉阴鸷地注视着眼前高大的城郭,冷冷的反问道:“燕王以为,如果没有安排妥当,你我这数千人马,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返回天京?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的户枢摩擦之声,毫无征兆的响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天京城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个略显枯瘦矮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幽暗门洞的尽头。
大片月光的清辉从背后投来,但此人的面孔却藏于阴影之中,看不到任何表情,只向城外众人微微点头,便又转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韦昌辉、秦日纲率三千精锐夜袭东王府,毫无防备的杨秀清及阖府上下两千余人悉数被杀。
韦昌辉夜袭东王府
一夜之间 ,血雨腥风,天京剧变……
隐藏在天京事变深处的关键人物
爆发于1856年9月的天京事变,是太平天国历史上最严重、最惨痛的一次内讧。
血腥的屠杀和内部清洗造成至少两万精锐太平军殒命,此后,庞大的帝国开始逐渐由盛转衰。
后来的各种史料、书籍,对事变中的主要当事人都有详尽的记载——洪秀全的腹黑,杨秀清的跋扈、韦昌辉的残暴,石达开的无辜。
而唯独忽略了整个事件中相当关键又隐藏极深的小人物——佐天侯陈承瑢。
佐天侯陈承瑢
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并多次在关键时刻发挥难以想象的作用,这场由洪、杨长期矛盾而形成的内讧,才最终如此“轻易、顺利、迅速”的演变成后来失控的天京事变。
陈承瑢,金田起义时加入太平天国,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英王陈玉成的叔父。
虽是同宗叔侄,但与容貌俊美且光明磊落的英王相比,这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的叔父,却是个十足的阴险小人。
在太平天国灿若星河的诸多将领之中,原本像陈承瑢这种泯然于众人又乏善可陈的人物,恐怕很难有出头之日,
但定都天京以后,善于媚上逢迎的陈承瑢,获得了杨秀清的信任和好感,随着东王的大权在握,陈承瑢也得到了重用,爵封佐天侯,官拜天官正丞相,位列众臣之首。
成为继燕王秦日纲之后,整个太平天国的“第八号”人物。
杨秀清在天京城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但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东王杨秀清
因此身为东王心腹的陈承瑢,获得了很多协助杨秀清管理军队,处理政务的机会。甚至连首都天京的卫戍工作也交给陈承瑢全权负责。
这所有的一切,也为后来陈承瑢能够在天京事变中发挥关键作用提供了条件,当然这是后话。
洪、杨内乱的催化剂
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以后,纸醉金迷的帝王生活,渐渐使洪秀全丧失了革命斗志和进取之心,天王从此深居后宫而不理朝政。
天王府
而东王杨秀清一跃成为集神权、军权、教权于一身的帝国头号实权人物。
这个紫荆山里曾经贫苦无依的烧炭工人,一旦大权独揽,便忘乎所以,不仅培植党羽、打击同僚,甚至利用“天父下凡”的伎俩,多次羞辱、教训甚至体罚身为君主的洪秀全。
要知道,太平天国本质上来说仍然是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封建政权,而洪秀全更是一个满口“人人平等”,内心却无比向往君主专治的封建帝王。
相权对君权的侵犯,神权对君权的制约,都是洪秀全无论如何不能允许和接受的。
洪秀全与杨秀清,天京城里最尊贵的两位,一个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却有名无实,还经常受制于人;一个是实际上的掌权者,却不满足于“一人之下”,不断挑衅君主的权威。
畸形的君臣关系必然会导致内心的对立和矛盾产生。
而长期存在且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将曾经的同袍战友慢慢撕裂,面对锦绣河山,难平的欲壑渐渐成为二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此时的天京城,表面依然风平浪静,实则内里山雨欲来,而这一切都被别有用心的陈承瑢看在了眼里,记在心头。
在阴暗之中蛰伏多时的佐天侯,一直在等待机会,给杨秀清致命一击。
此后,陈承瑢利用职务上的便利,频繁出入天王府,屡次汇报东王杨秀清的胡作非为,破坏和挑拨洪、杨二人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
等到时机成熟,陈承瑢使出杀手锏,向天王诬告杨秀清已有“不臣之心”,近期将准备谋反并弑君自立。
按理说,即无特殊贡献,又乏卓越战功的陈承瑢,能够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拜杨秀清所赐。
那么深受东王恩惠的陈承瑢却为何要处心积虑的扳倒杨秀清呢?
答案,就源于1854年一次偶然发生的“牧马人”事件。
牧马人事件,埋下仇恨的种子
东王杨秀清幼年时父母双亡,本是孤苦无依的贫苦烧炭工,但其上位之后,利用权利拉帮结派,广招党羽,甚至天京城中只要是杨姓人员,都被其收为族人。
杨秀清一人得道,其整个家族都跟着鸡犬升天,这些人仗着东王的势力,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话说某日其一位族叔,经过燕王府邸时,因燕王的马夫没有主动按照当时的规矩,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勃然大怒的同庚叔不仅鞭笞牧马人,还将其扭送到当时主管刑名诉讼的卫国侯黄玉琨的衙内,希望施以杖责之刑。
黄玉坤见并非什么大事,而且已经鞭打了马夫,便想大事化小,没有同意再用杖刑。
岂料这位同庚叔并不罢休,转身向东王添油加醋的告状,东王不满之下,便要缉拿负责此案的黄玉琨。
黄玉琨本想息事宁人,却遭无妄之灾,一气之下递交辞呈,紧接着打抱不平的秦日纲和与秦日纲交好的陈承瑢也纷纷上书辞职。
杨秀清将这种集体辞职的举动视为挑战自己的权威,愤怒中的东王下令,当众杖责黄玉琨、秦日纲、陈承瑢,以示惩戒。
要知道,黄玉坤是翼王石达开的岳父,燕王秦日纲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东王的这一行为,不仅得罪了众多身居高位的实权派,更重要的,还深深伤害了陈承瑢这样的卑鄙小人。
陈承瑢身材矮小、面目丑陋,来自外貌的自卑感,往往会产生更为强烈的自尊心。
他要权势地位、要金银财富,但更需要来自精神层面的尊重和尊严。
殊不知像杨秀清这种人,视人命若草芥,视下属如猪狗,同为王爵的韦昌辉、秦日纲动辄遭其打骂,甚至连高高在上的天王洪秀全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考虑要尊重一个小小的佐天侯?
杖责仅仅是皮肉之苦,却深深伤害了陈承瑢的自尊,虽然受刑之后他在杨秀清面前表现得更加的谦卑、谨慎与顺从,但内心深处却始终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他要让杨秀清付出代价。
“逼封万岁”和“密诏诛杨”
在长期的酝酿与隐忍之中,机会终于来了,洪、杨的矛盾成为了陈承瑢实施报复行动的突破口。
身为东殿心腹,陈承瑢的“举报”自然让天王深信不疑,而弑君的诬陷之词,又有效的击中了天王的“死穴”。
面对生命威胁,本就长期对杨秀清心怀不满的洪秀全,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决定立即采取行动,先下手为强。
但即使是洪秀全,要诛杀像杨秀清这样的人物,仅凭陈承瑢的一面之词,显然不足以服众。
为了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洪秀全精心编造了一个杨秀清借助天父下凡,强行向其索要“万岁”封号的故事。
“逼封万岁”这种形同造反的罪名,让洪秀全有了冠冕堂皇的动手理由,接下来,就是物色合适的人选来充当侩子手。
很快,洪秀全就将目标锁定了领兵在外的北王韦昌辉。
此人不仅多次被杨秀清当众侮辱责罚,不久之前还间接害死了他的妻兄,北王对东王积怨甚深却敢怒不敢言,实在是“诛杨”的最佳实施者。
1856年8月底,天王决定以密诏的形式传信于前线的韦昌辉,以杨秀清谋反为名,命其速速带兵回京平叛。
关键时刻的卑鄙小人
但杨秀清耳目遍布天京内外,稍有不慎,不仅前功尽弃还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这时,掌管军务与天京治安的陈承瑢,就成为了传递密诏的关键人物。
身居高位且为东殿心腹的陈承瑢,利用职权之变,瞒过杨秀清的耳目,将“密诏”顺利传递给前线的韦昌辉。
后来的历史我们都知道,韦昌辉接到密旨之后,率三千人马,从前线星夜回京,于9月2日入城,随后血腥的天京事变骤然爆发。
但仔细分析,从韦昌辉接到密旨,到其顺利入城诛杀杨秀清,这其中至少有三个关键点值得思考。
第一、没有东王的命令,前线一兵一卒都难以调动,兴师动众的率数千人马回京更是毫无可能。
第二、天京城作为太平天国的首都,守卫自然极其森严,周边的关卡、隘口众多,没有部队可以悄无声息的靠近这里。
第三、即使韦昌辉兵临城下,没有东王命令,天京城门不会自动开启,北王纵有奇兵,也只能望城兴叹。
只有一个人,具备解决以上所有问题的能力,当然还是陈承瑢。
伪造东王谕旨,瞒过沿途眼线,让韦昌辉的人马得以秘密回京,并利用自己天京卫戍司令的职务便利,在9月2日当晚,打开天京的大门,让同样怀着报复心理的韦昌辉顺利入城,之后功成身退。
实在是细思极恐,这个心理阴暗而扭曲的卑鄙小人,为促成天京事变的发生,在关键时刻至少提供了三次不可或缺的便利。
而他本人却始终深藏于血腥的政变之后,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在介绍天京事变时,基本没有为陈承瑢这个幕后推手花费过什么笔墨。
身败名裂
韦昌辉入城,血洗东王府,并且随后在天京城掀起一场铲除杨秀清余党的大清洗。
清洗波及之广,北王手段之血腥,激起了原属东王势力的强烈反抗,天京城中形成了以韦昌辉为首的勤王部队和以傅学贤、吉成子等东王旧将指挥的抵抗份子,这两派之间的大规模械斗。
韦昌辉短时间内没有能力完全铲除这支隶属东王的部队,僵持之下,腹黑的洪秀全又心生一计。
将诛杀东王,挑起内斗的责任推卸给韦昌辉和秦日纲,对外宣称要公开处置北燕二王。
此时,陈承瑢再次挺身而出,联络抵抗的东党余部,谎称参与北燕二王受刑的“公审大会”。
之前的暴乱,陈承瑢很好的置身事外,而且本就隶属于杨秀清阵营,这样的身份也轻易取得了身为东王旧部的抵抗份子的信任。
次日,五千多参与抵抗的东王旧部,放下武器,毫无戒备的前往参观“北燕受刑”。
谁知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更加残酷的屠杀,五千手无寸铁的反抗者,在这一天步了东王杨秀清的后尘。
韦昌辉已经走火入魔,将屠杀的规模进一步扩大,一时之间天京城内血雨腥风,而这一切终于激起了石达开的不满。
石达开此时远在安庆前线,天京事变前对诛杀杨秀清也有所耳闻,但翼王的底线是清洗必须控制在东王及少数几个直系之内。
惊闻天京剧变,翼王只带了数名随从,火速回京,责怪韦昌辉不该大开杀戒,谁知韦昌辉已经杀红了眼,不仅不听劝告,还对石达开起了杀心。
幸好石达开机警,连夜搥城而走,韦昌辉发现石达开逃走,一怒之下诛杀石达开满门。
无辜的石达开彻底暴走,以十万之兵剑指天京,要求严惩天京事变的主谋韦昌辉。
洪秀全迫于压力,弃车保帅,诛杀韦昌辉。随后,班师回朝的石达开彻查天京事变的相关主要成员,秦日纲以及藏于幕后的陈承瑢,相继浮出水面,最终受刑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