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不是学者。但在晚清后期,在光绪朝的三十三年间,他却与教育、学术结下了不解之缘。同作于光绪元年的这两部书,《书目答问》和《輶
那一年,张之洞三十八岁,正在提督四川学政任上。两书都是写给本省初学者看的普及性读物。张之洞曾自嘲说,《书目答问》“可作公牍观,不可作著述观”,《輶
当然,对这两部书的成功,张之洞是很得意的。他在晚年再提及时,便不那么
然而全书并非“科举考试指南”。正文三篇,“上篇语行,中篇语学,下篇语文”。其中只有下篇真在讨论如何做“时文”以应付程试,旨在帮助“良材困学”在场屋中不致因犯规犯忌而被黜落。张之洞虽是两榜出身,但对科举考试却没有好感,身任学政而奚落八股,在湖北任内已如此。首篇教童生习做八股,篇题却用了颇含调侃意味的“学究语”,以示他“在官言官谊”而无可奈何。
中篇所谓的“学”,便撇开了相沿八百年的帖括之学,而大谈应该通过读四部书而增进学问,逐一列举阅读经史子集的门径,甚至不厌其烦地列举可读的版本目录。尽管他也说“为学忌分门户”,“读书期于明理”以及“致用”,实际介绍的却是清代汉学家读书治学的常识。谁都知道,清中叶吴皖两派汉学家的宗师惠栋和江永,都终老于诸生。从科举制度鼓励读书人应把金榜题名作为最高追求的传统来说,张之洞如此提倡“作秀才后宜读书”,大有存心“误人子弟”的气味。
有趣的还是上篇。对诸生说行,自然是指与士绅身份相称的行为守则,包括道德、人品、志向、气节、见识、习尚等等。这一篇罗列的守则共十七条,但都在清廷颁布的所谓圣谕、学规之外。据张之洞说,那些教条都已刻在碑上,写在书上,用不着再解说,“兹择其切于今日世风、本省士习者言之”。
说些什么呢?通观十七条,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位“天使”,最爱说“不”。后十条守则都以“戒”字开头,从“戒早开笔为文”,到“戒滥保”、“戒好讼”、“戒孳孳为利”、“戒讲学误入迷途”,直到“戒洋烟”,已使人感到由四川到全国,士林普遍存在的恶劣风气何等严重。但前七条守则,虽属肯定命题,其解释所用的“不”字之多,更令人感到所谓“同治中兴”的外观,掩盖官绅社会的肮脏程度,真如清末谴责小说的描绘。
例如第一条“德行谨厚”,解说如次:“德行不必说到精深微妙处。心术慈良不险刻,言行诚实不巧诈,举动安静不轻浮;不为家庭事兴讼,不致以邪僻事令人告讦,不谋人良田美产;住书院者不结党妄为,无论大场小场守规矩不生事;贫者教授尽心,富者乐善好施、广兴义学、捐钱多买书籍置于本处书院;——即为有德。”
例如第二条“人品高峻”,解说如次:“不涉讼,不出入衙门,不结交吏胥;不参与本州县局事,——必不得已入局者不侵渔;教书院义学不素餐,求功名不夤缘,试场不作弊;武生勿与‘帽顶往来(原注:蜀人谓匪类为帽顶);——即为有品。”
两条解说不到一百八十字,却有十九个“不”字。而由“不”字所肯定的道德人品标准那样低微,甚至说没有欺诈劫略行径,便算“德行谨厚”,没有钻营舞弊劣迹,就是“人品高峻”。很难想象,这竟是对所谓四民之楷模、帝国之俊彦,所提出的行为尺度。两百年前,顾炎武曾提议“废天下之生员”,以为科举取士实为政府腐败的根由。黄宗羲没有那么激烈,但也说这种取士法,“徒使庸妄之辈充塞天下”。他们都是备受张之洞推崇的人物。看来他推崇顾黄的理由,不尽因为他们是经史之学的大家,还由于他们对人才教育方面的见识。《輶
相形之下,《书目答问》更受学林重视。于是张之洞去世不久,便发生了著作权的问题。
问题是缪荃孙提出的。晚年自号艺风老人的缪荃孙,从光绪元年在成都拜张之洞为师以后,备受张之洞提携,几乎是如影随形。直到张之洞在一九○九年去世前夕,还要学部奏派他任筹建中的京师图书馆正监督。但在清亡后,他自编年谱以及其他文字,都说《书目答问》是他代“撰”的,虽然还说“撰”时曾得到藏书家章寿康之“助”。此说得到叶德辉、柳诒徵的支持。因而在学术界相当流行。
最早对缪说提出异议的是陈垣,以为缪荃孙在张之洞撰著《书目答问》时曾“随同助理”,刻成后又“为之订正”,都是事实,然而“均与代撰不同”。一九六三年柴德赓重提陈垣的异议,更批评缪荃孙在张之洞生前不作此论,“年谱作于张死后,未免有掠美之嫌”。
缪荃孙的自述,叶德辉引杨锐语作证,的确存在死无对证的问题。然而在清代,达官贵人倚仗权势,命人撰书,署为己作,早成积习,虽大学者也不免。著名的《水经注》校本官司,被告竟是乾嘉考证学的皖派大师戴震,虽有胡适积晚年之精力替戴震翻案,而至今仍属疑案,便是显例。何况戴震当初不过是翰林院庶吉士,区区一名皇家学院“博士研究生”而已,由于充当四库馆臣,享有审查赵一清手稿的小小特权,尚且不免瓜田李下的重大嫌疑。何况张之洞身任通省教育长官,已显示为正在上升的政治明星,而缪荃孙以举人充当四川总督西席的身份,不惜拜年长仅七岁的张之洞为师,显然有求于他。此后缪荃孙三十余年的宦学经历,都视这位“南皮师相”的升迁为转移。要求他在张之洞生前,而且在清帝国灭亡前,直承自己是《书目答问》的捉刀人,可能吗?因此,他在张之洞死后,并在“张文襄公”的谥号已成过去之后,躲在上海租界里写回忆录,提及此事,可能是“掠美”,但也可能是含蓄地批评恩师“掠美”。
两种可能性都存在。目前我们还没有真正的第一手证据,例如《书目答问》的原稿或改稿,来推翻任何一说,所以不妨将这场著作权官司,交给出版史家去继续审理。根据目前的种种陈述,以下三点应属历史的事实:第一,《书目答问》的总体构想出自张之洞的策划;第二,《书目答问》的学术取向顺应张之洞的爱好;第三,《书目答问》的取舍评骘经过张之洞的裁定。这里不拟逐点论证。有一点是肯定的,即缪荃孙和他的支持者,从未对以上任何一点提出异说。
张之洞曾说,《书目答问》的意向,首在“指示门径”。这使人记起《輶
然而,张之洞欣赏邵书或许是真的,却不可能以邵书作为蓝本。一个原因,便是两人的学术取向并不一致。邵懿辰名为经学家,实则专用李光地、方苞的理学见解,排击乾嘉汉学,指古文《逸书》、《逸礼》为刘歆伪造,却反而推崇东晋出现的《伪古文尚书》。张之洞虽说“为学忌分门户”,自称“性恶闻人低宋学,亦恶闻人低汉学”,但他附庸汉学的隐衷在两书中到处流露。例如《书目答问》通篇不提邵氏著作,已很奇怪,因为《礼经通论》已刻,不能用体例不收未刊书予以解释;而末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列举十三家数百人,也漏举邵懿辰,则更奇怪,因为他既有著述,且非生者,还是因力抗太平军“殉难”而名跻“国史儒林传”的。这种疏漏,倘非显示张之洞本人的某种价值取向,便很难理解。缪荃孙的说法,也只能存疑。
从《四库提要》问世以后,有学者含蓄地对它的分类法表示不满。孙星衍、张金吾等所藏私人藏书目录,都采用有别于四库藏书的分类法,便是例证。张之洞进了一步。他强调他的书目,所示对象不是“藏书家”,而是“读书家”,并特指初学者,由此取得了某种自由度,可对传统分类法实行改造。张之洞是谨慎的,对于《四库提要》那种“钦定”的分类范式,总体不冒犯,具体作调整。
例如经部。《四库提要》原分十类,先五经(包括《孝经》),后四书,附小学,在编纂形式上仍然体现中世纪后期的信仰体系。《书目答问》却将它拆散,重分三类。除“小学”类目依旧,凡清代列祖列宗颁定的官方教本,统称“正经正注”;凡清代汉学家或汉宋兼采者,重作整理诠释的古典经解及其校本,则统归“列朝经注经说经本考证”,题注还申明“空言臆说、学无家法者不灵”。这一调整,受害最烈的是朱子学系统的“四书学”,它作为中世纪晚期信仰体系的理论根基,在占据官方教育舞台中心位置七百年后,除朱熹本人的几本小书外,那些阐发所谓圣贤义理的大堆著作,几乎全被当作空话的楷模,驱出这份准官方的必读书单。
与此攸关的,再如子部。《提要》首列“儒家类”,所收大半是宋元明道学夫子的“语录”,虽然作者在本类诸序中对道学时加讥嘲。《答问》却把儒家降作二类,而新增“周秦诸子”居首。九流十家的代表作丛聚一类,固然反映诸子研究已成显学的现状,但取消《汉书·艺文志》以来儒家称尊的地位,对传统信仰体系更近于亵渎。何况儒家类三子目,居首的也是两汉至明清的“议论经济之属”,所选诸书多少都有批评正统学说的取向;“理学之属专书”又抑居二等,且只取周程张朱陆王等十几种书,其它“语录”剔除殆尽;还在下一子目小注中讽刺理学诸书多“腐陋”。相反,“儒家类考订之属”,则以它们“为读一切经史子集之羽翼”作理由,不厌详列,其中大半是清代考据家著作。
重视丛书是张之洞的特识。《輶
张之洞没有忘记他的童生们,以“别录”为题开列了四类读物,前三类都属于揣摩制艺或学习考订的入门书。第四类是初级启蒙读物,只列六种。有意思的是特别说明,“上海新刻《三才略》最佳。不惟童蒙,凡学人皆不可不一览。”这部由湖南湘乡人蒋德钧所编的西学入门书,内容为天文学、世界地理与世界历史的常识,看来张之洞本人曾经“一览”,并且印象很深。
当初张之洞策划编纂《书目答问》,可能没有想过做一份清学史提纲,岂知最终却形成了性状类似的提纲。
说是类似,因为张之洞没有那种意向。比照《輶
正因如此,张之洞主持开列的这份书单,竭力表彰清代学者在传统学术诸领域的成就,便不足为奇。一八七五年他年近“不惑”,却仍然只有在翰林院放差的经验,离他超升封疆大吏并成为所谓洋务运动头面人物,还有六年。倘说他这时还是书生见识,还在指望端正学风以造就重振朝纲所需要的有用人才,那大概是不错的。
结果呢?《书目答问》成了主要胪举清代学术既往成果的全面清单。张之洞特别赞赏清中叶汉学家的经史诸子研究,说是“实事求是”、“有实用”等等。于是,毫不奇怪,为什么在卷终出现了一份《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他解释这是应诸生为择良师要求,急中生智,用此编替代,“凡卷中诸家,即为诸生择得无数良师也”。可是,《姓名略》的小序,又道出他的“深意”,在彼不在此。
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大。(朱维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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