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第一位中国驻美公使陈兰彬任翻译的蔡锡勇。
1885年,美国宪法第一个中译本《美国合邦盟约》在广州刊行,译者是前驻美公使馆翻译蔡锡勇。十分突兀的是,这个中译本收录于文学家汪瑔的诗话著作《旅谭》一书中。1897年,梁启超将此版本重刊于《时务报》,应者寥寥。鸦片战争后不久,魏源、徐继畬、梁廷枬都高度重视美国宪法的启发意义,但在“同治中兴”之后,国人对此已缺乏兴趣。
汪瑔与蔡锡勇
汪瑔(1823-1891),字芙生,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入籍广东番禺,为朱执信外祖父、汪精卫从叔父,历佐两广督幕,文学成就卓著,被誉为晚清“粤东三家”之一。汪瑔文名甚著,诗词尤出色,但作为入粤的绍兴二代,一生主要是给广东各级官员充当“师爷”,由钱粮而及于洋务。光绪初年,两广总督刘坤一延汪瑔主洋务事宜,后任曾国荃、张树声皆重用之。(陈宝箴:《清故敕封文林郎国子监生汪君墓志铭》)在两广督幕的共事经历,让汪瑔认识了学英文出身的蔡锡勇。他刊行美国宪法蔡锡勇译本,主要目的是保存资料。
蔡锡勇(1837-1897),字毅若,福建龙溪人,少年时入广州同文馆,后入北京同文馆深造,1878年随第一位中国驻美公使陈兰彬赴美,任翻译,常驻华盛顿。1882年,蔡锡勇丁忧回国,入广州实学馆教英文,兼任两广督署英文翻译,与汪瑔有所接触。在华盛顿工作期间,蔡锡勇对美国政治、法律制度有十分浓厚的兴趣,经常前往观摩国会、法院辩论情形。当他看到国会、法院辩论后迅速形成记录文本,精确详瞻,大为叹服,请教之后知道是利用速记法记录,“每分时能作二百余字”,深受触动,回国后继续研究,发明了中文速记法,1896年在武昌出版《传音快字》一书。
回国后,蔡锡勇将《美国合邦盟约》译稿加以修订完善。汪瑔认为这个美国宪法译本有独特价值,打破惯例,将其收录于诗话《旅谭》一书中出版。笔者看到《旅谭》卷三出现《美国合邦盟约》时,大吃一惊,直接感觉就是“有乖体例”。诗话多数评点前人及同代人诗词作品、缕述同好交谊筹唱,也点缀一些人物掌故,但插入一篇外国宪法中译本,恐怕是诗话史所仅见。
汪瑔所加按语称:“厦门蔡毅若太守锡勇尝随陈荔秋副宪兰彬出使米利坚国,居米都三年,得华盛顿立国之初与各部所立合邦盟约,译以汉文,余尝取观之,其立国规模约略已具,因录于此,为志岛夷者资考订焉。”蔡锡勇有“候补知府”职衔,故尊称为“太守”;陈兰彬使美回国后授副都御史,简称“副宪”;“岛夷”,南北朝时期北方政权用来贬称南方,鸦片战争前后用来贬称来自海上诸国度。蔡锡勇原籍福建龙溪县,为漳州府治所在;厦门在当时属泉州府同安县,此处蔡锡勇为何自署“厦门”,未得确解。
汪瑔全文过录蔡译本之后,又加跋语称:“此约过繁,初意欲为删节,既念外国文字与中国有殊,所删或不当,恐失其本意,因全录之。余此书小说家言耳,猥杂之讥,不足避也。”由此跋语,可见汪瑔矛盾的心情,急于存录美国宪法全文供国人研究,又嫌其“过繁”。
“汪刊本”的价值
美国宪法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学界已有不少研究,受制于史料,仍未臻完善。杨玉圣认为美国宪法的全文汉译单行本最早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章宗元译本,但论“单行本”固然不错,但肯定不是最早。王林指出《万国公报》1881年6月林乐知在《环游地球述略》中,第一次把美国宪法介绍到中国《西学与变法——〈万国公报〉研究》第 73-74页),不过林乐知译本并非全译本。北京大学历史系李文杰博士从总理衙门档案中发现,1881年,驻美公使陈兰彬即向总理衙门呈递一个抄本,笔者称之为“陈抄本”,考释蔡锡勇翻译美国宪法的动机,认为是1880年美国丹佛排华事件所引起。(《首部汉译美国宪法问世考》,载《北大史学》第15辑,第221-239页)胡其柱意识到,1885年汪瑔《旅谭》已收录了蔡译本,并抄出汪瑔的卷前按语,但似乎没有将汪刊本与其它版本作对照。(《读书》2018年第10期第129-138页)
1886年11月,南海张荫桓出使美国,在清廷驻华盛顿公使馆中见到蔡锡勇译本,抄入其《三洲日记》中,笔者称之为“张抄本”。多年来,学界主要依靠陈抄本、张抄本研究蔡锡勇翻译的美国宪法,校刊完善的汪刊本反而被忽略。1897年,梁启超、汪康年将汪刊本在《时务报》转载。学界从康有为、张荫桓南海同乡关系出发,认为戊戌变法时期两人过从甚密,推测《时务报》刊登的译本可能由张荫桓处得来,笔者核对文本后认为此说不确。梁启超“时务报刊本”与汪刊本几乎完全相同,出现些微差异,一是误字(异体字)改正,一是排版时新出现的误字。1890年蔡锡勇随张之洞移节武昌,康有为、梁启超在戊戌前均曾赴武昌谒见张之洞,那么很大可能是蔡锡勇自己将修订定本交给了康、梁。
蔡锡勇对美国政治、法律制度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的这个译本受当时汉语词汇所限不免有些“陈旧”,但其中不少词汇到现在仍然通行,合众国、自由、立法、议院、上议院、下议院、总统、副总统、国会、民兵、法院、权利这些当代通行的词汇,都是经蔡锡勇定型后得到广泛使用。在蔡译本出现前后,总理衙门曾长期把President译作“伯理玺天德”,不如“总统”之简洁。1881年蔡锡勇翻译美国宪法时,很多英文词汇、词组在中国还没有标准译文。蔡锡勇把state译成“邦”,把州长译为“总督”,比较忠实于原意,通行写法把state译成“州”,反而与本意有一定差距。“州”是郡县制下的地方行政机关,权力来自中央政府的授权,与美国联邦与state的关系性质不同。
汪瑔是入粤的绍兴师爷二代,他在所著诗话《旅谭》收录了蔡锡勇所译的美国宪法第一个中译本《美国合邦盟约》,以保存资料。
对华盛顿的特别关注
中美政治制度差异极大。鸦片战争以还,国人中比较敏锐者,对美国宪法、华盛顿都特加注意。魏源《海国图志》称华盛顿“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汪瑔在《旅谭》中写下大段跋语,记录蔡锡勇对华盛顿不自立为王的理解:
余尝以问蔡君,则曰:“华盛顿之不自立,盖别有故,世固不尽知也。当叛英吉利之初,人心不一,华盛顿因倡为民主之说,谓拒英立国,当使民得自由,不为人制,故其众翕然从之,血战几十年,乃得自成一国,而民之死于兵革者多矣。事定之后,使其俨然自称国主,则是杀人以自利,国人必将不服。敌国异党皆将起而乘之。立国之始,民情易摇。一有蹉跌,前功尽弃。故华盛顿之不自立,盖亦格于时势,非浮云富贵、薄国主而不为也。特其远虑定识,断非常流所及,故不能不谓之人杰耳。”(《旅谭》卷三,第三十一叶)
诡异的是,蔡译本无论是以陈抄本、张抄本、汪刊本、时务报刊本的形式出现,在当日都反响寥寥,就算《时务报》这份风靡一时的报刊,也未能使蔡译本在中国得到广泛流传与研究。进入民国后,美国宪法“借道”日本再次进入中国,才得到学界、思想界的重视,正应了一句粤语俗话,叫做“隔篱饭香”(别人家的饭菜好吃)。
陈晓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