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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务运动中的改良派,不满足于仅仅“师夷长技”的科技器物方面,而是要求在政治制度方面,学习西方的君主立宪,开议院、兴民权。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言论,如郑观应的《救时揭要》、《易言》、《盛世危言》,王韬的《弢园文录外编》,何启、胡礼垣的《新政论议》,陈炽的《庸书》、宋恕的《六斋卑议》等。郑观应早期的思想,带有明显的传统民本意识。他认为在上古三代时期,“列国如有政事,则君卿大夫相议于殿廷,士民缙绅相议于学校。”在春秋战国时代,王权崩溃,宗法解体,诸侯争雄,是否能取得民心是诸侯、大夫保其家国的重要因素。这就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特殊的“民贵君轻”时代,但秦汉大一统后,君主集权,帝王专制,君愈贵而民愈贱,上下悬隔,如绝地天通。“后世不察,辄谓:天下有道,庶人不议,又惩于处士横议,终罹清流之祸。故于政事之举废,法令之更张,惟在上之人,权衡自秉,议毕即行;虽绅耆或有嘉言,末由上达。”而要改变这种阻隔,需要效法往古,学习西洋。“中国上效三代之遗风,下仿泰西之良法,体察民情,博采众议。务使上下无扦格之虞,臣民泯异同之见,则长治久安之道,同有可豫期矣。”
郑观应所谓的三代遗风,泰西良法,主要就是议院。其功用在于:“君相君民之气通,上下堂上下堂帘之隔去,举国之心志如一,百端皆有条不紊,为其君者,恭己南面而已。”在他看来,议院的设立,上下之不隔,是政治清明稳定的基础。“故有议院而昏暴之君无所施其虐,跋扈之臣无所擅其权,大小官司无所卸其职,草野小民无能积其怨,故断不至数代而亡,一朝而灭也。”正是看到了君主专制无法使“家天下”的王朝长治久安。即专制君主往往在其“而要皆创业之始,挟其假仁小慧,笼络天下,以求遂其大欲。守成之主,并此而去之,百计防,维全其权,固其私,为子孙谋,去古人利天下之心愈远而愈失。此所以治乱相寻,无百年而不变。”
由于君主专制的本质为“乃以举国为私产,兆庶为奴隶”,具有自私自利的本性,“专为鱼肉斯民,而天下兆民胥供一人之用”,有违天下为公的民本原则。因此,“不利于民者终不利于君”。而设议院、兴民权,改“私天下”为“公天下”。于君于民皆有益处。郑观应还认为,君民共主之国较之君主国与民主国为优。“君主者权偏于上,民主者权偏于下,君民共主者权得其平。凡事虽有上、下院议定,仍奏其君裁夺;君谓然,即签名准行;君谓否,则发下再议。其立法之善,思虑之密,无逾于此。此制既立,实合亿万人为一心矣。”在他看来,议院乃是欧洲立国之本。“育才于书院,议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练兵,制器械,铁路、电线等事,此其用。”同时也是富强之源,即“合众志以成城,制治国有本也”。郑观应提出君民共主,开设议院的改良主张,目的在于富国强兵,御敌于外。“欲张国势,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设议院。中国而终自安卑弱,不欲富国强兵,为天下之望国也,则亦已耳。苟欲安内攘外,君国子民,持公法以永保升平之局,其必自设立议院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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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韬也认为,中西之间的强弱,与政治制度有关:“夫欧洲诸邦,土地不如中国,人民不如中国,然而能横于天下者,在乎上下一心,君民共治。我中国人民为四大洲之最,乃独欺藐于强邻悍敌,则由上下之交不通,君民之分不清,一人秉权于,而百姓不得参议于下也。”因此,他指出:“中国欲谋富强,固不必别求他术也。能通上下之情,则能地有余利,民有作地,闾阎自饶,盖藏库帑无虞匮乏矣。”对于君主专制之祸害的批判,王韬的与郑观应相比尤为激烈:“至于尊君卑臣,则自秦制始,于是堂廉高深,舆情隔阂,民之视君如仰天然,九阍之远,谁得而叩之!虽疾痛惨怛,不得而知也;虽哀号呼吁,不得而闻也。”君主专制、大权独揽,作为其帮凶爪牙的各级官吏,也就成为鱼肉百姓的土皇帝。“君既端拱于朝,尊无二上,而趋承之百执事出而莅民,亦无不尊,辄自以为朝廷之命官,尔曹当奉令承教,一或不遵,即可置之死地,尔其奈我何?惟知耗民财,殚民力,敲‘骨’吸髓,无所不至,囊橐既饱,飞而飏去;其能实心为民者无有也。夫设官本以治民,今则徒以殃民;不知立官以卫民,徒知剥民以奉官。其能心乎为民,而使之各得其所,各顺其情者,千百中或一二而已。”而西方诸国则不然:“试观泰西各国,凡其骎骎日盛,财用充足,兵力雄强者,其皆君民一心,无论政治大小,悉经议院妥酌,然后举行,故内则无苛虐残酷之为,外则有捍卫保持之谊”。王韬虽然否定君主专制,但亦不赞成民主共治,而是主张君民共主论:“君为主,则必尧、舜之君在上,然后可久安长治;民为主,则法制多纷更,心志难专一。究其极,不无流弊。惟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隐得以上达,君惠亦得以下逮,都俞吁咈,犹有中国三代以上之遗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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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议院可以富国强兵,御敌于外,并非只是郑观应,王韬等人的认识而已。同时期的宋恕,陈炽亦有相似的看法。宋恕认为学校、议院、报馆“三大纲领既举,则唐虞三代之风渐将复见。英、德、法、美之盛渐将可希矣。”陈炽也认为,泰西议院之法:“合君民为一体,通上下为一心。”即是孟子所称“庶人在官”者。“英美各邦所以强兵富国,纵横四海之根原也”。陈虬在《治平通议》中亦表示:“虬愚以谓泰西富强之道,在有议院以通上下之情,而他皆所末。”其在《治平通议》序言中表达的观点,代表了洋务运动时期,大多数改良派的认识:“泰西各国讲富强,工制造,虽形下而颇进于道,且各国皆设议院,尚深得古人议事以制之旨。通商启而议院开,局遂大变,则时为之也。”他看到工商贸易的发展,民主政治的兴起,是世界大势所趋。宋恕也认为,中国的君主专制统治迟早要被历史淘汰。“方今之时,群治大进,揆大运而察人事,自赢、刘以降,一君家天下之制,必不能久存于中国,国体之必变不远矣。”
何启、胡礼垣在《新政真铨》中,也表达了民权兴起为时代潮流的思想:“今夫国所以自立者,非君之能自立也,民主之也;国之所以能兴者,非君之能自兴也,民兴之也。”而且,何、胡特别注意到了议会体现出的平等和民主精神:“夫天下公器也,国事公事也。公器公同,公事公办,自无不妥,此选议员开议会之谓也。”因此,“议院议员之法立,则奕世无失德之君,国运之隆,将继继绳绳与民无极矣。”与同时代的改良思想家相比,何、胡不仅提倡君民共治,开设议院,而且宣扬西方近代的天赋人权,批判中国古代的纲常伦理。维新变法前夕,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正式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论。胡、何在《书后》中批判了前者宣扬的中国之体,即“三纲”之说。指出其来源于礼纬,经过汉儒董仲舒、宋儒朱熹的发挥和阐释,成为宗法社会的天经地义之论。作为西汉经学和南宋理学的代表,董仲舒和朱熹的学说先后被奉为儒家的正统。前者在汉晋隋唐,后者在宋元明清之影响,几乎贯穿整个君主专制时代。
何、胡指出“三纲之说非孔子之言也”,从根源上否定了其在儒家伦理中的合法性。认为“大道之颓,世风之坏,即由于此。”理由是“君臣不言义而言纲”、“父子不言亲而言纲”、“夫妇不言爱而言纲”,而结果是:君可以无罪而杀其臣、父可以无罪而杀其子、父可以无罪而杀其妇。导致直言敢谏之风绝、克谐允诺之风绝、伉俪相庄之风绝。由此推之,官可以无罪而杀民、兄可以无罪而杀弟、长可以无罪而杀幼,造成“勇成懦,众暴寡,贵陵贱,富欺贫”的严重不公正、不平等的恶劣后果。因此,三纲之说“是化中国为蛮貊者”。作为皇权专制时代宗法伦理基础的“三纲”,虽然以仁义道德装点门面,内里包藏的却是以理杀人的勾当。何、胡针对如此歪理谬说,提出人际关系应该遵循合乎情理的原则。“为人父者所为,有合乎情理,其子固当顺而从之,即为子者所为,有合于情理,其父亦顺从之也,而师之与第,夫之与妇,贵之与贱,强之与弱,可以其推矣。”只有在人和人之间,处于平等的关系时,才能以情和理来判断是非对错。平等是民主的基础,而没有人权观念,就无平等可言。“权者乃天之所为,非人之所立也。天既赋人以性命,则必畀以顾此性命之权。夫既备人以百物,则必与以保其身家之权。”胡、何对天赋人权说的介绍,直接取自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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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位格神的角度来说,中国上古三代所尊之“天”,即《尚书》、《诗经》中的“上帝”,亦即后来历朝历代天子帝王在圆丘天坛所祭之“昊天上帝”。而西方文化传统中的天,是指犹太教《旧约》和基督教《新约》中亚伯拉罕的上帝,宇宙的创造者和人类的救赎主。而在近代的天赋人权论中,“天”具有自然神论的含义。上帝被去神格化,成为抽象的理念神。在完成创世、制定规律之后就退居二线,自然和社会按照遵循理性的自然法则来运作。而“人权”就是由“自然”法赋予的,在自然法前面人人平等。人类社会所制定的法律,如果体现自然法的精神就是良法,反之则是恶法。而中国近代学习西方的进步人士,在对“天”的理解上,由于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当然也是去神格化的。即孔子和荀子所表述的“自然”之天,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荀子亦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因此,从去神格化的角度来看,东西方的“自然”之天就具有了相通性。无论是改良派、维新派,还是革命派,在接受天赋人权论时,都没有去辨析东西方之“天”的异同,而是直接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
当时大多数的改良者和革命者,基于对君权神授和君主专制的否定,急于以他山之石攻我之玉。而大多数的接受者,也基于改革和推翻满清王朝的急功近利心理,欣然以来自西方的理论武器展开批判,为争取自由民主的权利而寻求合法化的依据。“各行其是,是谓自主。自主之权,赋之于天,君相无所加,编氓无所损;庸愚非不足,圣智亦非有余。人若非作恶犯科,则此权必无可夺之理也。夺人自主之权者,比之杀戮其人,相去一间耳。”人权观念表现在政治方面体现为自由,但这是社会的自由,而不是自然的自由。其基本的权限边界是不侵犯其他人的自由。人权平等是社会契约的基础,因为只有平等的主体之间,才可能彼此订立公平的契约。真正的民主政治表现为“主权在民”,与“为民做主”的君主专制是相对立的。“天下之权,唯民是主,然民亦不自为也,选立君上,以行其权,是为长民。乡选于村,邑选于乡,郡选于邑,国选于郡,天下选于国,是为天子。”
何、胡是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时代承上启下的人物,他们兴民权、设议院的主张,对天赋人权和社会契约的宣扬,是改良派民本思想向维新派民主思想转变的主要标志。“人人有权,其国必兴,人人无权,其国必废,此量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古今不易,遐迩无殊。”洋务运动时代改良派关于君民共主,开设议院的主张,既不被顽固派接纳,也不被洋务派重视。中法战争的失败,已预示洋务运动的失败。而甲午战争的惨痛结果,更加表明了洋务运动“中体西用”,只学习西方器物技艺,不改革政治制度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