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中国历史上封建帝国武功的巅峰是什么?是征服漠北,封狼居胥吗?还是征服西域?亦或是开拓东北,将外兴安岭和海参崴收入帝国的版图吗?
我认为都不是,实际上,要论军事征服的难度、地理的障碍、后勤的困难和反抗的激烈程度,这些所谓的古代王朝赫赫武功与进军青藏高原的难度相比,都会相形见绌。
事实上,川藏边境之地是全盛时期的唐军也无法企及的地域(唐极盛时期势力以大渡河为界),更不必说宋明,连边都摸不到,强如蒙元也只是羁縻而已,根本谈不上有效的控制。而大小金川之地(今四川阿坝金川县、小金县)正是川藏边境的咽喉,它牢牢扼守着西藏的大门!
大小金川位于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之间
历史上蒙元帝国在大小金川设置宣慰司加以管理,说白了就是承认当地的少数民族首领,封官许愿,然后让他们自生自灭。明代延续了这种政策,继续让这些化外之番“高度自治”。这种“三不管”的状态一直延续了千年之久。
有清一代,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于喇嘛教在广大蒙藏地区受到无比的尊崇,西藏的稳定直接关乎到青海、蒙古诸部落的政治动向,乃至于新疆和整个西北地区的安宁!
所以,要想确立中央王朝在边疆地域的稳固统治,西藏是必须加以牢牢控制的。
清朝自康熙年间开始,就非常重视解决嘉绒藏区(即大小金川流域,今甘孜、阿坝)土司部落的问题,因为清初战事频仍,国力有限,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雍正大力推行改土归流却壮年暴毙!
于是,彻底征服大小金川——这一历史性的难题就落在了乾隆帝的肩上!
机会,终于来了!
乾隆帝戎装画像
乾隆初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到处招兵买马,整军备战,大肆扩充训练土司军、购置火枪、火炮、弓箭、甲胄,野心勃勃地要征服整个嘉绒藏区。
公元1747年,清乾隆十二年,莎罗奔先用计夺取了小金川的控制权,又连续出兵打击相邻的土司部落,不断蚕食兼并,一路势如破竹:彪悍善战、装备精良的金川军所向披靡,距离嘉绒藏区中心打箭炉(今康定)仅剩四日路程!这等同于公然造反了!
藏民火枪手
四川巡抚纪山、川陕总督庆复本来根本不想管这些事,他们知道金川土司军战斗力彪悍无比,一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想管也得管了,只能发兵平叛。可是却中了金川军的埋伏,大败。紧接着莎罗奔继续率军围攻清军驻地霍尔章谷,清军死伤惨重,统领向朝选阵亡、罗于朝重伤。败讯传至北京,乾隆帝震怒,终于痛下决心剿灭大小金川割据势力!
乾隆果断撤去川陕总督庆复等人的前线指挥权,调曾在云贵成功平定当地土司叛乱,有一定军事经验的云贵总督张广泗入川,开始了对大小金川的严厉讨伐!
张广泗画像
张广泗入川后,信心十足,心想大小金川总共不过几万人有什么能耐,对莎罗奔展开了全面反攻。大金川的主要据点一个在勒乌围,由莎罗奔亲自把守;另一个在刮耳崖,处于大金川要路。为了攻打这两个据点,清军集结三万多人,分兵七路,从西、南两个方向进攻!乾隆帝传谕张广泗,表示对金川土司“不若尽兴剿灭”,说明对剿灭大金川信心十足。
一开始,清军进展顺利,仗着优势兵力一路向前推进,张广泗得意洋洋,觉得又要建不世之功了!可是,到了八月,清军的推进止步不前——因为他们遇到了“抗日战争中才有的庞然大物”——“鬼子炮楼”——金川军的战碉!在大金川的战碉面前,清军把能用上的绝招都用了:掘地道、挖墙孔、断水路,用红衣大炮持续轰击等等,全部无效,此题无解!
金川碉楼高度自15—50米不等,地基深厚
金川碉楼牢固的根基甚至可以经受住严重的地质灾害,开有许多瞭望孔和枪眼,既能保证视野、射界开阔,又能给守兵提供良好防护。
对清军来说,除了被自己头顶上炮楼中的土司军队不间断的火力打击之外(金川土司军大量装备火绳枪),火炮的使用也存在着巨大的麻烦——清军对碉楼的仰射,大大降低了火炮的威力!
而且金川军还有自己的“天然避弹所”——由当地巨石制成的藏式民居,本身就如同一座座小型堡垒。在碉楼上的土司军发现清军开始准备火炮射击时,马上躲到较低矮的藏式民居中躲避,这就是为什么土司士兵可以做到“碉尽碎而不去,炮方过而人起”。
有朋友可能会问了,不就几座“炮楼”吗,打不下来不打呀,走远点绕过去打不就完了!不好意思,绕不过去。你知道在大金川巴掌大点的地方,金川土司军有多少这样的“炮楼”吗?据战后清军统计,达3300多座!漫山遍野!
面对这样的情况,乾隆帝有些动摇了,只得传谕张广泗暂且移师向阳平旷之地,稍为休息,待第二年开春之时再战。
公元1748年,乾隆十三年,乾隆帝自作聪明地调首席军机大臣,心腹谋士讷亲出马,来到金川前线督军,希望他能和张广泗一起想想办法,打下大金川。
影视剧里的讷亲
讷亲上任伊始,志得意满,马上会同张广泗察看大金川地形,决定集中优势兵力从昔岭的色尔力山梁突破,直捣大金川老巢刮耳崖。六月十四日,清军集结四万多人,这个人数差不多是大小金川的总人口数,大举进兵!署总兵任举、副将唐开中、参将买国良三路进攻昔岭!
结果是:买国良、任举先后阵亡,唐开中身负重伤,清军惨败,一片尸山血海!
大金川的碉楼建在陡峭的险峰与山岭之间,冬日严寒多雪,夏日雨水不断,清军仰攻损失巨大
连续的作战失利沉重打击了清军的士气,导致队伍越战越衰。成都军需局改良过的劈山炮数量不足,实战中30门大劈山炮集中攻击才能毁掉一座碉楼,而大小金川有几千座碉楼!
当朝首席军机大臣讷亲被惨烈的战斗吓出了抑郁症,从此之后整天待在大营中不出去,“终日饮酒作诗”,时人传为笑谈。
另外,大小金川流域四千多米的海拔,寒冷的气候,险峻的高山导致了清军的严重不适应和后勤补给异常艰难,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
1748年底,忍无可忍的乾隆帝痛下杀手,将讷亲、张广泗处死!一口气杀了两名当朝一品大员、心腹爱将!换帅!
十一月初三日,乾隆派经略大学士、自己的亲小舅子富察·傅恒出征,并派久经战阵的老将岳钟琪担任副手。同时加派湖广、东北各地的满汉官兵,清军增兵至7万人!清军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对莎罗奔驻地勒乌围形成了包围之势,可是包围归包围,要想一举攻下来也有点难。
傅恒画像
而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也是个聪明人,一看这阵势,知道硬撑下去也没啥好果子吃,就派人联系了岳钟琪——因为两人在康熙晚年平定罗卜藏丹津的叛乱中曾有过合作,表示愿意投降。
乾隆此时也觉得平定大小金川耗费太大,短时间难于攻克,于是同意莎罗奔的请降,清军撤军。然而,大小金川的割据并没有被平定,莎罗奔还是土司,依然是嘉绒藏区的王者。
此时的莎罗奔坐在勒乌围的官邸中,轻蔑的望着远去的清军将士:自秦汉至今,没听说过哪个皇帝能把我们大金川怎么样的,如今的清朝皇帝也不过如此!能奈我何?!
大小金川就像鱼刺一样,还是牢牢卡在清军进藏的脖子里,实际上并没有被征服!
清朝平大小金川图
这让乾隆长久以来很不舒服。
就在第一次金川战事结束不久,乾隆帝亲自命人制作了缩小版的大小金川地形图,天天对着看;不惜斥巨资仿制了金川的碉楼,并选拔八旗前锋营、护军营的精锐武士,组成一个新的军种——特种部队“健锐营”,专门用于山地作战。与此同时,乾隆命宫中的西洋传教士和当时政府中唯一懂测量学、几何学的工部侍郎何国宗一起赶赴金川前线,实地考察、测量金川碉楼,并制作出专门针对碉楼作战的改进型劈山炮和可以随时拆卸组装的九节十成炮。
总之,绝不能让进藏的咽喉之地掌握在不服从中央政府的土司手里!
二十多年以后,公元1771年,清乾隆三十六年,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不服清廷命令,再次发动叛乱,大金川土司索诺木(莎罗奔侄孙,莎罗奔本人已去世)派兵协助小金川对抗清军!
彻底平定大小金川的机会又一次来了!这次乾隆没有丝毫的犹豫,决心派重兵进剿,一劳永逸地解决嘉绒藏区的问题。
但是,机会永远只会留给有充分准备,并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
首先上场的是四川总督阿尔泰,处置失当,结果一出兵就被金川军连续击败,乾隆翻脸不认人,立刻赐阿尔泰自尽。
紧接着,乾隆又派大学士温福、铁将军阿桂、蒙古都统丰升额三路大军出征,短时间内从全国各地调集7万大军入川征剿,这个数字差不多已是大小金川全部人口的一倍多!
清军士气高昂,齐头并进,一举攻占小金川官寨美诺,进逼大金川!
大小金川碉楼遗址
这其中非常值得一提的就是乾隆朝第一猛将鄂温克人多拉尔•海兰察。
小金川的碉楼依山而建,地势险峻,连绵数百座,一开始清军久攻不下,损失惨重。
海兰察率领清中期的王牌部队——索伦精锐抵达战场后,亲自冲锋,一举攻克小金川外围多个碉楼,在攻打小金川大本营——美诺官寨的关键时刻,海兰察又率六百敢死队趁夜色从后方的悬崖峭壁攀援而上,如同天降神兵,大败金川军!紧接着往前推进了数十里,沿途叛军尽皆战败,小金川被平定!捷报传来,乾隆大喜!
海兰察画像
然而,战争如同下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虽然阿桂、丰升额和海兰察这边打得比较顺利,可是另一路清军主力,大学士温福统帅的三万大军却遭到了致命一击!
1773年,乾隆三十八年,乾隆派心腹爱将福康安至温福军中效力,彼时的福康安只有19岁。此时,温福统率大军至木果木,而木果木的位置同时连接大小金川,金川军常潜出清军木果木军营后路骚扰,福康安将这一情况上报乾隆,引起乾隆帝深深的忧虑。
福康安画像
这个时候温福又自作聪明将后路的防兵调离,情势已对清军十分不利。果不其然,六月初一日夜,金川兵发动夜袭,攻占温福军后路——底木达营地!提督董天弼闻讯赶来,被杀。温福急命官兵前往,阿桂也急忙派兵增援,但为时已晚,温福大军的后路已被切断!
随后,金川军从四面八方攻来,藏族火枪手如潮水般涌向清军木果木大本营!九日,绿营兵溃散,金川兵抢占了清军炮台。十日,金川军占领木果木大本营,温福率军抵抗,中枪身亡!
木果木之败,清军损失惨重,尸如山积!温福所率二万余名精锐部队,陷没约四千人。阵亡将领除温福外,还有副都统巴朗等二人,提督董天弼等三人,以及总兵、御前侍卫、副将、参将、游击、参领、知府、知州、知县等文武官员一百多人!
清军万万没想到,大小金川巴掌大点地方,居然这么难打,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乾隆朝最著名的战争——消灭准噶尔帝国、平定大小和卓的阵亡人数总和!
统兵大学士温福战死,清军高级将领和文官一百多人阵亡!
阿桂画像
消息传到热河,正在此地避暑的乾隆帝无比震惊!同时马上做出军事决策:以阿桂为前线总指挥——定西将军,并拿出压箱底的帝国精锐:
加派特种部队健锐营、火器营兵两千;
调发帝国王牌吉林、黑龙江索伦兵两千;
调发西安地区驻防八旗并蒙古骑兵二千入川增援;
调发西宁地区驻防八旗并厄鲁特蒙古骑兵二千入川增援!
同时命帝国之内唯一的“弹道学专家”工部侍郎何国宗带大批炮手入川,严格训练指导炮手!
更加恐怖的是,清军汲取了上几次作战大炮数量不够的教训,这次铆足了劲,征调大批工匠,直接在前线开铸重炮!
前线清军在战争期间共铸造大炮上千门!!
有据可考的主要是五个型号,其中最大的一门身重近5000斤,发射46磅的炮弹,拆城墙如同切豆腐!(欧洲同时期陆战最大火炮发射48磅炮弹),其余的按型号分别命名为大、二、三、四将军炮。
清军臼炮,发射抛物线空心炸弹
清军全军上下认真吸取了历次失败的教训,步步为营,齐头并近!十月,清军再次攻占小金川官寨美诺,小金川土司覆灭,清军开始全力进攻大金川!
在皇帝的巨大压力和无数同伴死去的冲天怒火的双重激发之下,清朝大军死死围困大金川,上千门大小火炮不分昼夜,轮番开火,声震大地、地动山摇!硬是摧毁了大金川3300余座碉楼、石卡。
清军重炮
在战争的最后一年里,负责炮弹回收的官员,在附近战场总共捡走3万多发实心铁弹,平均重达16磅。
而得胜之后,军营盘点出的存货中还剩有30余万发炮弹!这恐怕是在疯狂决心的促动下,进入火药时代的封建军队所能做到的极限!
最终,清军凭借占有碾压优势的炮群和部队攻占了大金川极其坚固的逊克尔宗据点及大本营勒乌围官寨。
大金川土司索诺木惊惧之下,毒死了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企图以此与清军讲和。但仗打到了这个份上,大将军阿桂怎能接受和谈!置之不理,继续攻打!于乾隆四十年(1775)底,包围大金川最后的据点噶尔崖,生擒索诺木,押送京师处死,索诺木亲族全部被斩首。
清军武成永固大将军炮
至此,前后历时二十多年的两次征讨大小金川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乾隆朝几乎所有名将,比如岳钟琪、张广泗、傅恒、阿桂、海兰察、兆惠、福康安等,统统都参加过大小金川之战。而这场战争的军费更高达7800多万两之巨!(如果崇祯有这个钱,大明绝不会亡;道光有这个钱,就不会向英国妥协;咸丰有这个钱,太平天国早被镇压了)
平定大小金川的军费比乾隆朝更加著名的新疆之战——包括消灭准噶尔汗国之战和平定大小和卓之战——的两倍还要多!
清军战死和被乾隆赐死的高级将领就达上百人!
这之后清廷改土归流,废除两金川土司制,设厅委官,设置成都将军主持川西藏区事宜,实现了对于川西藏区地区的有效统治,也彻底稳定了对于西藏的控制,如果不是如此,我们很难想象西出成都一百公里(巴朗山)就算出国了。
时至今日,如果大家自都江堰出发,沿着350国道过汶川映秀、卧龙等镇,翻越巴朗山垭口(现在是隧道),向北至金川县;或者经由317国道(川藏北线)经汶川、理县、马尔康再转而向南至金川县,看着沿途雪山巨谷,以及操着四川话口音的嘉绒藏民,就会明白大小金川之役的意义是多么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