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贝尔纳尔·迪亚斯的遗失之语
当贝尔纳尔·迪亚斯（Bernal Díaz ）第一次目睹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时，他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多年之后，他撰写了一篇长文，用以记述其作为由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 ）率领的西班牙探险队成员远征阿兹特克帝国的经历，也留下了自己的诸多感想。然而，1519 年11 月的那个下午，当迪亚斯以及同行的征服者越过山口，第一次俯瞰墨西哥谷（Valley of Mexico ）时，“我们凝视着如此奇妙的景象，一时哑口无言，甚至不确定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迪亚斯之所以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他所看到的一切——星罗棋布的金字塔，纵横交错的运河，特诺奇蒂特兰（Tenochtitlán ）都城似乎悬浮在“布满独木舟”的湖面上，与其他“大城市”毗邻接壤——是因为他震惊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全然不同于他所想象的那样。就像几个世纪以来，在艺术家的画笔之下，被征服前的特诺奇蒂特兰始终拥有着鲜明的欧洲特色（见图1），迪亚斯也试图将墨西哥谷与自己曾经目睹的欧洲城市景观进行类比，但他失败了。最终，他借用了中世纪的骑士小说，阿兹特克城市也由此成为“阿玛迪斯故事中被施了魔法的幻景”。科尔特斯在相同几页里将特诺奇蒂特兰类比于科尔多瓦、塞维利亚和萨拉曼卡，尝试在“旧”世界里找到一座可以与之媲美的城市同样令他感到为难。不过，无论阿兹特克的首都被认为更像威尼斯、塞维利亚，还是虚构的阿玛迪斯，迪亚斯、科尔特斯以及其他西班牙人对于其在美洲大陆所见所闻的描述，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自身文化概念以及语言的影响。
结果是，一系列相互关联的观点很快演变为对于征服（西班牙在1492—1700 年间在美洲开展的各种殖民征服）的连贯想象与解释。尽管关于征服的诸多方面及其解释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争论——从16 世纪西班牙教会的争论到如今专业历史学家的争辩，但是这一想象的大部分基本特征以及数量惊人的相关细节都被保留了下来。
许多网站和教科书都将阿兹特克帝国的覆灭归功于科尔特斯，想来他应该会感到非常欣喜。有关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都可以在科尔特斯的传奇故事中找到其身影，他的军事才能、他对于西班牙先进技术的运用，以及他对于轻信他人的“印第安人”和迷信的阿兹特克皇帝的操控，使他得以带领着数百名西班牙士兵英勇地征服了一个数百万人的帝国——从而为西班牙对于美洲其他地区的征服树立了典范。16 世纪，科尔特斯成为了征服者的典型，至今依然未变。
与此同时，我们对于征服的理解也变得越发复杂和深刻，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西班牙人和美洲印第安人在殖民时期（16 世纪至19 世纪初）所撰写的原始资料的可获取性的增加。的确，近年来，历史学家越来越关注主观性的问题以及我们难以摆脱它的事实。作为与历史研究相关的一个概念，真实本身已经受到了质疑。但是，绝对客观性的遥不可及并非如此令人沮丧。在主观性的世界中，事情也可以非常有趣。一种特定文化的概念、其表达方式以及这些语言和现实之间的关联，有助于我们真正洞察某个历史事件，比如西班牙征服，从而使我们能够更好地认识到该事件在过去几个世纪是如何被理解的。
例如，当科尔特斯的神话被追溯和打破之后，他反而变得更加有趣和可信。在科尔特斯之前或之后的征服者或与他有着相似的特点，意识到这一点可以发掘出更多引人入胜的故事。西非人以及西班牙人的原住民盟友（在征服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认识到这一点既可以丰富西班牙征服的历史，也有助于我们解读其后果。大多数征服者并非士兵，美洲印第安人也并不认为西班牙侵略者是他们的神，这些发现促使我们对原始资料开展研究，杂乱无章的原始资料造成各种误解的同时，也为其他观点提供了可能性。
这本书包含了像迪亚斯这样的人所描述的西班牙美洲征服史，以及历史学家和那些在过去五个世纪跟随迪亚斯跨越大西洋前往特诺奇蒂特兰和“新”世界其他奇观之地的人所描述的历史。这本书的原始资料涵盖了经历殖民征服及其后果的西班牙人、美洲印第安人和西非人所撰写的文字记录，大量殖民时期和近代的学术著作，以及好莱坞电影。
七章中的每一章分别阐述了一个关于西班牙征服的神话，对其进行剖析，并将之置于其他证据来源的背景之下进行解读。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本书尝试将有关西班牙征服的错误描述和准确描述并置在一起。但是本书的意义不止于此。将西班牙征服的历史解释作为植根于那个时代的文化观念、误解以及政治议程的神话时，我意识到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自身文化概念和语言的影响。除了比较神话与现实之外，我的分析还认识到，神话对于其前身来说可能是真实的，而通过研究档案资料构建起来的所谓现实也可能产生有关它的神话。因此，本书不仅呈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同时还对据说发生之事的两种表述形式进行了对比。一种表述形式是在历史事件发生的当下被创造的；另一种表述形式则萌生于档案馆和图书馆，历史学家在那里撰写着文史资料，力求实现客观性（即便这种客观性永远也无法被触及）。
此处“神话”一词并非民间传说意义上的“神话”，也并非以通俗故事与信仰为特征的宗教系统意义上的“神话”或超自然特性意义上的“神话”，而是指那些通常被部分或完全认为是真实的虚构事物。“神话”的这两层含义都与“历史”有着模糊不清的联系。自柏拉图试图揭开他所处时代“神话”的真面目以来，西方思想一直将历史与神话置于两个对立面来看待：一个是真实的，是对于真实事件以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的重塑；另一个是虚构的，是一种对编造的事件与想象的人物的建构。虽然如此，这种对立性并非总是那么分明。柏拉图希望用历史的“真相”来代替神话的“谎言”，而那些“真相”却同时交织着他所编造的新神话。历史学家保罗·韦纳（Paul Veyne ）曾指出，古代希腊神话“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虚构的，因为（它们）超脱于现实世界，却又高于现实世界”。研究中部美洲（Mesoamerica ）的学者则认为，在这片覆盖了墨西哥与中美洲大部的文明土地，原住民从未意识到神话与历史的区别，而是将过往视为神话与历史的融合物。基切—玛雅人（Quiché Mayas ）尚存的伟大著作《波波尔·乌》（Popol Vuh ）将神话与历史天衣无缝地融入了一个传奇故事之中，这种叙事方式被人类学家丹尼斯·特德洛克（Dennis Tedlock ）称为“神话历史”（mythistory）。
神话与历史之间模糊不清的联系，或是彼此融合产生的神话历史，是否阻碍了我们对于历史真相的探索与挖掘？当我们试图触碰历史的真相时，是否步了柏拉图的后尘，用虚构的真相和全新的神话代替了旧时的神话？我们所谓真相是否也只是信手拈来的杜撰？或许事实时常就是如此，但我们依然能够探究此类杜撰的背景与意图。我们可以将征服者所阐述的真相与我们所知的关于征服者的真相进行对比，从而更好地理解“征服”——即使这样的理解乍看之下也并非绝对意义上的真相。历史结论不是绝对可靠的，但只要是经过充分的论证和细致的探讨，这些历史结论多多少少能够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世界的真相。我们可以质疑一段历史叙事所宣称的那些真相，但不必将其贬低为众多杜撰中的一个。关于同一历史时刻，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叙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作为不同的历史解读无法告诉我们任何的真相。
“事物并不在于我们如何见到它们，而在于我们如何记住它们”，西班牙作家巴列·因克兰（Valle Inclán ）的这句著名格言促使我们对迪亚斯这样的目击者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也被告知，在那些记忆中，存留着历史，也混杂着神话，而某些真相还在等待着我们去发掘。
贝尔纳尔·迪亚斯在叙述中写道，自己与同伴在看到特诺奇蒂特兰的那一刻竟哑口无言，那个时刻也是一个包含着各种解读可能性的时刻。或许，那个时刻是迪亚斯在晚年编造的，是其想象力的产物；或许，那是对他所切实感受过的那种难以置信的刻意戏剧化——只是在更晚一些的时候，在他已不再那么精疲力竭，或是对那个山谷有了更清晰认知的时候；或许，对于前所未见以至于有些不真实的事物的感慨，迫使迪亚斯在那个惊叹得哑口无言的时刻不得不接纳眼前的广阔世界；再或许，就像他在后续故事中所暗示的那样，他只是害怕自己可能在一个巨大而又暗藏敌意的城市中成为少数的外来者之一。
尽管如此，迪亚斯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从未将那个时刻填补完整，我们也不应该期望他会这么做。迪亚斯叙述中的沉默不仅代表着他当时以及几十年后的想法，还代表着他的西班牙同伴、他们所带来的非洲人以及在血腥内战中被迫支持西班牙人的中部墨西哥原住民的想法。从那个时刻至今，是迪亚斯的读者的感触填补了各种诸如此类的叙述中的沉默时刻，而它们也成为历史创作过程的一部分。
事实是，我们可以在迪亚斯的沉默时刻插入很多措辞加以描述，但这并不意味着相关的历史探究与重构会变得异常模糊难辨。面对模棱两可且多种多样的叙述，在那时那刻及其各种解读之中，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必然会被发现。
本书始于对下述观点的批评，即只有通过“伟人”的胆量与功绩才能成就征服大业，借用贝尔纳尔·迪亚斯的叙述，极少数人拥有如此的胆识与勇气。我在第一章中论述道，我们可以通过许多西班牙人的自传所勾勒出的轮廓将“征服”看得更加透彻，而不是通过极少数特殊人物的生活。入侵美洲的西班牙人遵循着由世世代代的殖民者发展起来并形成标准的生活纲常。他们的命运不是由少数冒险家的大胆才能决定的（借用19 世纪历史学家威廉·普雷斯科特［William Prescott ］的表述）。第二章讨论了一个神话传说，即征服者是西班牙国王派往美洲的士兵。事实上，征服者的身份、职业与动机都比传说要丰富得多，也有趣得多。
第三章和第四章的神话源于征服者自己所撰写的关于“征服”的记载。它们产生于特定的政治环境和文化背景，然而却像所有征服神话那样被长久地流传着。这些神话对征服伟业的实现以及殖民主义的迅速实施抱持着两个基本的观点：一是原住民军队已被打败，西班牙人的城市已经建立；二是这些成就是由极少数西班牙人单独完成的。这样的叙述掩盖了“征服”的旷日持久及其不完全性，同时也抹煞了美洲原住民“盟友”以及受奴役和未受奴役的西非人所发挥的关键作用。
第五章将指引读者穿越我称之为“（错误）沟通的神话”的汹涌水域。本章指出，就像西班牙殖民者自己捏造了他们能与原住民首领沟通的神话一样，现代历史学家将天平的摆锤过分地推向了相反的方向，创造了一个强调西班牙人与当地原住民（错误）沟通的对立神话。两种极端之间的中间立场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西班牙人和当地原住民是如何看待彼此的意图的。关于原住民所扮演角色的话题将我们引向关于原住民所作反应的讨论。第六章中，我试图驳斥一个被广泛流传的误解，即“征服”使得美洲原住民的世界化为虚无。实际上，原住民文化以多样而深刻的方式展现出其韧性、适应性、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以及对外界干扰所作反应的差异性，甚至还具有逆转“征服”所带来的冲击以及将灾难转化为机遇的能力。
最后一章讨论了终极的神话，它在五个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为用以解释“征服”的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轻率的——基本概念。这是关于西班牙人优越性的神话，是更宽泛的欧洲民族优越性神话的一部分，同时还与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有所联系，这种意识形态支撑着15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的殖民扩张。
尾声围绕着科尔特斯、阿兹特克最后一位皇帝夸乌特莫克（Cuauhtémoc）以及一个较小玛雅王国的统治者帕克斯波隆纳察（Paxbolonacha ）于1525 年的相遇而展开。这段插曲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史学家的注意，但它却能作为本书提及的所有关于“征服”的主题的例证——我们将通过七个神话及其对立观点对这些主题进行考察。作为这段插曲的高潮，围绕着夸乌特莫克之死的各种神话是对西班牙征服的庞大神话体系的隐喻。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关于西班牙征服美洲神话的畅销历史著作，新版本增加了作者亲笔后记。
《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揭示了自哥伦布首次横跨大西洋以来的五个世纪里，西班牙人对于美洲的征服是如何被建构与呈现的，又是如何被歪曲和误解的。本书以独特的、富有启发性的视角介绍了学术界及民间社会争论不休或经久不衰的观点与话题。2003年的版本甚至成为了奠定“新征服史”学术转向的基石。
本书共有七个章节，分别向读者描述了一个“神话”，或是关于该神话被歪曲或误解的某个方面，探究其根源，打破其谬论与迷思。《西班牙征服的七个神话》使用了大量的一、二手资料，以兼具学术性和可读性的写作风格，阐明了哥伦布为什么没有试图证明地球是圆的，以及征服者并非士兵、美洲原住民并未将征服者奉若神明、科尔特斯并未对征服手段有着超乎常人的远见卓识、人数处于劣势的西班牙人也并未以惊人的速度摧毁庞大的帝国等诸多事实。关于征服的现实远比老生常谈的历史故事来得更加复杂——也更加迷人，这些故事的主角有很多，包括西班牙人、美洲原住民和非洲人。围绕着西班牙征服这一美洲历史上的关键事件，新版本批判地审视了书中的各种观点，包括它们是如何被构建起来的，以及它们是如何推动“新征服史”兴起的。
【作者简介】
马修·雷斯托尔（Matthew Restall），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拉丁美洲史和人类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殖民时期的拉丁美洲史。期刊《民族史》前编辑，《西班牙裔美国人历史评论》高级编辑，美国民族史学会前主席（2017—2018年）；同时也担任多个学术丛书的编者，并出版了若干本流行音乐史的书籍。著有Maya Conquistador（1998）、Seven Myths of the Spanish Conquest（2003）、When Montezuma Met Cortés: The True Story of the Meeting that Changed History（2018）等书。
【目录】
总序 展开地区研究的三根主轴 刘东 /1
致谢 /1
导言 贝尔纳尔·迪亚斯的遗失之语 /1
第一章 数次冒险活动——杰出人物的神话 /11
第二章 既不受雇佣，也不受强迫——国王军团的神话 /55
第三章 看不见的勇士——白人征服者的神话 /82
第四章 国王的统治之下——成功征服的神话 /115
第五章 马林切的遗失之语——（错误）沟通的神话 /135
第六章 印第安人气数已尽——忧伤原住民的神话 /170
第七章 猿与人——优越性的神话 /217
尾声 夸乌特莫克的背叛 /240
后记 /257
参考文献 /2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