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中国台湾省的中央社,难得有了一条和台湾有关的国际新闻。
新闻男主角,是2年前通过军事政变,成为中非共和国总统的博卡萨。
女主角却是台北宾馆里,一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服务员。
而标题里“仙履奇缘”、“爱河邂逅”等字眼,更是让报纸一度脱销。
整个台湾都在议论只有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堂堂一国总统,看上酒店服务员,还要带她回中非结婚。
三年后,岛内传来另一条和博卡萨有关的消息:
中非共和国可能会被改为中非帝国,总统博卡萨将登基称帝。
人们突然想起被博卡萨带回中非的林碧春——这么说来,那个服务员要当皇后了?
可就在这时,台湾“领事馆”收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求求你,救救我,我要回家!”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林碧春。
时间回到12年前,林碧春的弟弟出生。
她看着父亲激动地用双手托起弟弟,母亲则在边上一脸紧张。这个定格的画面,贯穿了她的童年。
有一次,她拿零花钱给自己和弟弟各买了根雪糕,可弟弟偏要吃她的那根。
没等她说话,弟弟已扑到她身上哭喊。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时看到这一幕,甩手给了她两个耳光。
高三时,林碧春为了能考上大学,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复习,台灯一直亮到深夜11点。
一天,父母把她从房间里叫出来,没有任何铺垫地对她说:“家里没钱了,我们还得供你弟弟读书,你一个女孩子家,读到高中也差不多了。”
林碧春低着头,咬着嘴唇,不敢说任何拒绝的话,一双手握紧了又松开。余光掠过弟弟的房间时,她看到弟弟从门缝里探出小小的头,静静地看着自己。
高中毕业后,林碧春做过工厂里的缝纫工、商场的售货员,还有饭店的服务员。可无论她做什么工作,只要接到家里的一个电话,她辛苦攒下的积蓄就会全部清零。
辍学后的一年里,林碧春每天省吃俭用,即使感冒了也没钱去医院。她趁热喝一碗姜汤,然后整个人钻进被子里,不停安慰自己:“出一身汗,感冒自己就会好的。”
18岁那年,有朋友打算去台北打工,问她去不去,她想都没想就说好。她的一门心思,就是逃离现在的家,越远越好。
同一年,博卡萨在法国人的扶持下,推翻了达科政府后自任中非大总统。
博卡萨上台后与中国大陆断绝来往,转而与台湾省建立“邦交”,并于这一年访问台湾。
1949年后的20年里,与台建交的国家不断流失,到1969年时,“邦交国”只剩下可怜的55个。
在这种情况下,台湾看到突然有国家元首跑来建交,不由喜出望外,用最高规格接待了博卡萨。
晚上,博卡萨在台北宾馆的花园里散步,突然看到一个年轻苗条的女人从身边走过,两只眼睛突然放出了光。
负责接待博卡萨的官员心领神会,立刻让人把刚刚走过的女人叫回来。
这是林碧春第一次见到博卡萨。
漆黑的夜里,林碧春看不清博卡萨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他那一双小灯泡似的眼睛。
看到他向自己伸出手来,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对方没有生气,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然后跟身边人大笑了一阵,她转身就跑了。
第二天,她跟往常一样去上班,却感到同事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果然,在她准备上岗时,领班跟她说有人找她。
她来到会议室里,看到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在那等着,立刻变得惴惴不安起来。直到他们开口说话,她的不安才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昨天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中非的总统,他想带你回中非,你考虑一下。”
林碧春当然知道“带你回中非”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瘦削的脸颊,略高的颧骨,眼睛不大不小,眼角周围还带着些雀斑——他到底看上了我的什么呢?
可她转念一想,正因为自己长得并不出众,难得有人看上自己,而且还是堂堂总统,就更要把握这次机会。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现在的家,改变自己到目前为止的生活。
经过这番考虑,林碧春当场就同意了。她对面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来还觉得让一个18岁的姑娘背井离乡,总还是要做点思想工作的。
中非总统看上林碧春一事,被台湾当成了重大的外交突破,报纸头版称之为“20世纪的昭君出塞”。
从未坐过飞机的林碧春,看到阵势浩大的欢送队伍时,不禁愣在了机场入口。直到博卡萨牵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整整比自己大30岁的黑人总统,她露出练了几个晚上的笑脸。
当飞机落在中非的土地上后,等待林碧春的又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她觉得这辈子见过的人,都没这两天见到的多。
一周后,博卡萨正式迎娶林碧春。
婚礼当晚,她脱下华丽的婚纱,走进背靠海湾的别墅。水晶灯的斑驳光影打在地板上,让她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七彩的云端。
正对花园的欧式落地窗畔,长长的薄如蝉纱的窗幔随风而动,拂过她的脸庞。她望着映在窗子里的自己,一年前被父母逼着走出家门时的画面,在脑海中模糊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很快,林碧春为博卡萨生下一个女儿。父母知道这件事后,打国际长途向她道喜。寒暄了半天,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碧春,你看……要不要把你弟接过去?”
林碧春冷笑着挂了电话,眼里满是那个晚上,弟弟从门缝里看自己时的模样。
可逗了几下孩子后,她眼神一动,立刻拿起电话,打给了自己的总统丈夫。
半个月后,弟弟被接到了中非。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林碧春很得意。
这份得意没能持续多久。
1970年8月,博卡萨出访罗马尼亚。林碧春掐准了他返程的日子,一番打扮后前往机场迎接。
专车还没抵达机场,就被涌动的人群堵得无法前进。她望着窗外熙熙攘攘欢迎的队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接着她看到人群中让出一条路,博卡萨挽着一位女人缓步而来。那女人身材高挑,有1米75的样子,碧蓝色的眼睛,挺拔的鼻梁,金色的卷发垂落在白色礼服上,好似夕阳下翻滚的波浪。
林碧春脸色煞白,她没有打开车门,而是让司机直接送她回家。
当晚她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博卡萨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是罗马尼亚的一位运动员;第二件事,博卡萨每访问一个国家,都会带回来一个当地的女人,他甚至扬言要集齐所有肤色的女人。
她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按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满目凄然地望着客厅。
身处的豪宅曾一度承载了诸般梦幻,此刻却显得空荡冷清。顺着旋转的楼梯而上,幽深的长廊没有一个人影,惟有午夜冷风吹动的窗影在墙壁上摇晃。
此时的博卡萨,全然无暇顾及林碧春的心思。自从成为总统后,他的欲望每天都在膨胀,除了女人,更有权力。
为了将中非变成自己一个人的帝国,他组建了“黑非洲社会发展运动党”,规定全国18岁以上的人必须参加,且每年要缴纳巨额会费,否则就要服6个月的兵役。
不仅如此,他还要求首都班吉的所有学生,都要穿印着自己头像的“校服”,否则一律退学处理,家长则被开除公籍。而这些定制校服需要学生自己掏钱购买,每件价格高达5000法郎。
一时间群情激愤,首都学生组织了大规模的游行活动,各地甚至有好几支“博卡萨毙命突击队”在秘密训练。
一天晚上,林碧春站在别墅的高台上,远远望见街道上人群汹涌,横幅交织。突然暴风雨般的枪声响起,人群“哗”地一声四散逃离。
她看见有人从别墅门口跑过,接着听到愤怒的嘶吼:“博卡萨就是中非的伊迪·阿明!”
“伊迪·阿明是谁?”林碧春乍听之时有些懵懂,直到她看到一份旧时的报道,才知道那是乌干达的总统,不仅残杀了数十万的人民,还把抗议者丢入自家的鳄鱼池,甚至将政敌做成肉片来招待外宾。
林碧春全身流满冷汗,觉得眼前的别墅就是一只鸟笼,内心催生出迫切逃离的恐惧感。
而就在这时,冷落她许久的博卡萨又找上门来。
林碧春下楼时,看到博卡萨正注视自己摆在桌上的照片,那是她与父母、弟弟,还有妹妹林碧云的合照。
她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小步走到桌子前,把照片收了起来。博卡萨咧嘴一笑,问她照片上另一个女孩是谁。
“我妹妹。”林碧春随口一答,却看到博卡萨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博卡萨说:“你把她也一起叫过来吧,你们姐妹有个伴儿,而且我也会对她很好的。”
林碧春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只能含着眼泪一个劲儿点头,双手把相框紧紧抱在胸前。
博卡萨离开后,她立刻找机会打给台湾“领事馆”。这个时候,在中非实行独裁统治的博卡萨早已臭名昭著,全世界各个国家纷纷与之断交,台湾更不想掺和进来。
“领事馆”接到林碧春的电话后,知道她就是两年前的“王昭君”,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
绝望之中,林碧春生下了与博卡萨的第二个女儿。她卧在产房的病床上,听到窗外时不时响起枪声,知道自己绝不能继续留在中非了。
她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拉着大女儿,来到博卡萨面前,对他说:“我母亲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她。”
看到博卡萨眼中掠过一丝疑虑,她立刻补充说:“我顺便和我妹妹说一声,让她跟我回来。”
博卡萨立刻点了头,但命令她把两个孩子留下。
林碧春在前往机场的路上,看到一边是班吉的中央广场,工人们正在建造博卡萨的雕像,另一边则是血流成河的大街,一些“打倒博卡萨”的游行标语还没来得及清理。
她注意到车子在路边停了很久,她很困惑,班吉明明只有200多万人口,开得起车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怎么每次出行还是会遇上堵车。
司机告诉她,博卡萨每次去见自己女人的时候,都要带上一大批仪仗队。班吉每天都要堵上好几次,因为他每天都要去好几个地方见不同的女人。
她听着这些话,面无表情,心里只想着快点离开。
当她终于坐上飞机,望着窗外的云海,回想起两年前来时的场景,恍如隔世。
从酒店服务员,摇身一变成为第一夫人的诸般梦幻尽皆飘散,幻灭为眼前的一缕流云。
1976年12月,博卡萨正式登基称帝,将国家改名为中非帝国。
他给各国元首发去请帖,还给财务大臣列出一条令人瞠目的采购清单:
包租22架德国豪华客机;
4000瓶法国葡萄酒,24000瓶香槟以及各式名酒共150吨;
25000束鲜花以及200公斤玫瑰花瓣,要保证能洒满整个会场;
2000米鲜红色挂毯,必须是法国诺曼底定制;
80辆豪华迎宾轿车,以及400辆奔驰轿车;
……
这场耗资巨大的加冕仪式,各国代表几乎无一出席,成为博卡萨一人的狂欢,也是他最后的疯狂。
博卡萨加冕后,国库只剩下5万美元的黄金储备。不到一年,当他照常握着皇帝权杖临朝,就看到无数人民冲进皇宫,推倒了他的雕像,焚烧了他的帝国旗帜。他赶紧乘着私人飞机逃出中非,从此过上了20多年的流亡生活。
此时在台湾忠雄大街上的一家饭店里,男人们边喝酒边讨论中非帝国覆灭的事情。突然有人说:“对了,当年嫁过去的姑娘怎么样了?”一位在他们边上的女服务员,立刻将头垂下,转到其他的客桌。
这天她早早下班回到出租屋,找出那张两年前,自己和博卡萨的婚纱照。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女人,以为堂堂总统的眷顾,足以改变自己的出生,挽救那份从小到大都缺失的安全感。
但事实上,当命运在那一刻涂抹上炫丽浮华的油彩,她便已将人生的主动权拱手他让。
等到后知后觉时,她发现维系眼前幸福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泪珠盈睫的姿态顾盼垂怜,希望博卡萨不再移情别恋,祈求王子爱上灰姑娘的童话能够一直延续。
直到一切转瞬成空,她才明白,人这一生的幸福和安全感,只能自给自足。
她想到高三时读过的一篇茨威格的课文,里边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她暗暗感到幸运,毕竟自己发现承担不了价格时,还来得及退回这份礼物。
1996年,林碧春已年近半百,不做总统夫人后的二十年里,她在台北的街巷里,重新过上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生活。
11月2日,她看到当年刊登她远嫁中非的报纸,在头版上写道:“前中非总统博卡萨因心脏病在法国逝世,卒年75岁。”
她的心微微一动,随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