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朝历史上,有这样两个“牛人”:
一个叫张廷玉,康雍乾三朝元老,军机处制度的完善者,清朝唯一配享太庙的文臣;
另一个叫鄂尔泰,清朝模范督抚,改土归流的最佳实践者,也拥有配享太庙的尊荣。
影视剧中的鄂尔泰(左)和张廷玉(右)。来源/电视剧《延禧攻略》截图
站在权力巅峰之前,他们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不仅是满汉有别,家世背景也相差甚远:张廷玉是年少得志、根正苗红的名门之后,一路顺风顺水,打一开始就跟着皇帝;鄂尔泰却大器晚成,仕途相当坎坷,前半生默默无闻,直到43岁才开始受到重用,最辉煌的功绩都在地方获得。
但位极人臣之后,同在中央辅佐君王的鄂张二人,其命运轨迹便愈发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不是“神仙打架”,就是“小鬼斗法”,有时又意外地和谐,上演了一出出精彩“戏码”。今天就一起来捋一捋张廷玉和鄂尔泰这对大清满汉重臣相爱相杀的艺术人生。
各自努力的登顶之路
在顶峰相见之前,鄂张二人的人生并没有太多交集。
康熙十一年(1672)秋天,张廷玉在京师出生。张氏一族本是安徽桐城人,但张廷玉的父亲张英彼时已官至翰林院编修,早就在皇城扎稳了脚跟。
关于张英,很多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六尺巷”这一典故:张英在桐城的家人与邻居在地界问题上产生纠纷,双方互不相让。张家人便修书一封送到京城,希望做了大官的张英能为其撑腰。没想到张英立即批诗一首寄回:“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最后,不光张家人主动退了三尺,吴家人也深受感动退让三尺,两家的院墙之间形成了六尺宽的巷道。
影视剧中的张英。来源/电视剧《御前四宝》截图
秉持着温和有礼的君子作风,张英深受康熙赏识,一路官拜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而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张廷玉自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29岁考中进士,被点为翰林,一直身居内廷。雍正年间,张廷玉作为首批军机大臣,直接参与制定并完善了军机处的各项规章制度,《清史稿》记载:“军机处初设,职制者皆廷玉所定”。他为人谨慎,奉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宗旨,非常适合在机要行走;再加上文思过人、所草上谕全合圣心,深得雍正赏识和信任。下面这个小故事便是证明:
有一次,张廷玉生病在家休养。一整天没见着他的雍正帝突然向近侍抱怨:“朕连日臂痛,汝等知之乎?”身边的人不明所以,吓得当场就要跪下,却没想到雍正帝又接了一句:“大学士张廷玉患病,非朕臂痛而何?”原来他皮这一下,只是为了说明张廷玉的重要性——就像自己的左膀右臂一样不可或缺。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雍正甚至还给回家省亲的张廷玉写过非常“情意绵绵”的句子:“我即位以来,朝廷上亲近大臣中,只与你没有分离过。我和你虽是君臣,但情同密友,如今相隔月余,未免每每思念。”圣眷正隆,张廷玉可谓官运亨通,累迁至保和殿大学士,典领机要还兼管吏户两部,成为名副其实的“赞猷硕辅”。
影视剧中的张廷玉。来源/电视剧《雍正王朝》截图
张廷玉出生八年后,满洲镶蓝旗人鄂尔泰也呱呱坠地。比起张廷玉,鄂尔泰算不上学霸,只是一个小小举人;出身也并不高贵,到其祖、父两代,也未挤进达官贵人的行列。康熙五十五年,他才是一个内务府员外郎,并且终康熙之世未能寸进。
人生的机缘就是那么巧妙。在雍正还是四皇子时,偏偏正好有事“求”到鄂尔泰头上,没想到后者以不合制度为由拒绝帮助;这又刚好对上了雍正的胃口。雍正对这个刚正不阿、忠心耿耿的臣子颇有好感,在即位后还召见了他,称:“汝以郎官之微,而敢上拒皇子,其守法甚坚,今命汝为大臣,必不受他人之请托也。”
自此,默默无闻23年的鄂尔泰便开始一路逆袭:雍正元年即超擢为江苏布政使,三年升为广西巡抚,四年授为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十年,鄂尔泰又被内召回京,受封为保和殿学士——这也是清代由地方总督授任大学士的第一人,跃居首辅地位。
影视剧中的鄂尔泰。来源/电视剧《李卫辞官》截图
当然,这飞快的晋升速度,基本是鄂尔泰用政绩换来的:在西南地方任内,鄂尔泰推行改土归流,平叛苗疆之乱,使西南形势逐渐稳定,解决了雍正帝一大心病。雍正称其带来了“上天恩赐”和“无量劫善缘”,并表示“论功行赏当以鄂尔泰为先”。就连雍正帝五十大寿时,都没忘记远在昆明的鄂尔泰,专门派人拣果饼四盘给送了过去,给后者都感动坏了,“受恩至此,无可名言”。
可见,在雍正年间,鄂张二人都深受帝王宠信,步步青云。这份君臣之谊在雍正帝的遗诏中也能体现:
“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每年遵旨缮写上谕,悉能详达朕意,训示臣民甚巨。鄂尔泰志秉忠贞,才优经济,安民察吏,绥靖边疆,询为不世之名臣。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将来二臣着配享太庙,以昭恩礼。”
要知道,清朝大臣可以配享太庙的历史,就是从鄂张二人才开始的——清朝两百多年,总共也只有26人获此殊荣,而张廷玉更是唯一一个以汉人之身配享太庙的。足可见雍正帝对二人的赏识和信任了。
朝堂之上的暗潮汹涌
雍正帝的荣宠,也为鄂张二人带来了在乾隆初年的风光。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夜,雍正皇帝突然崩逝于圆明园,张廷玉及时找出传位密旨并当众宣读——早在雍正八年张廷玉便已看过这份密旨,雍正十年鄂尔泰也成了“知情人士”。据张廷玉自己在《澄怀园主人自订年谱》(澄怀园就是雍正赠与张廷玉的)中记载:“(鄂张)告庄亲王、果亲王曰:‘大行皇帝因传位大事,亲书密旨,曾示我二人,外此无有道者’。”
于是,在张廷玉和鄂尔泰的支持和见证下,皇权平稳过渡,顺利交接给乾隆。乾隆也谨遵皇考遗诏,奉鄂张二人为辅政大臣。而这段日子,也是君臣三人短暂的蜜月期。
影视剧中,鄂尔泰宣读遗诏。来源/电视剧《乾隆大帝》截图
头两年,年轻的帝王羽翼未丰,需要老臣助力,也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当乾隆被拥立为帝后,便非常干脆利落地把雍正遗令张廷玉和鄂尔泰身后配享太庙的圣旨晓喻满朝文武,甚至颁行天下,给足了二人无上荣光。当时京城里里外外的各项事务,也都由二人分掌大权。
乾隆帝甚至赞鄂张二人为“唐之房杜”,图为影视剧中的乾隆。来源/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截图
或许真的是“一山不容二虎”,张鄂二人内讧起来。《啸亭杂录》记载了一则段子:
【张廷玉】与鄂文端公同事十余年,往往竟日不交一语。鄂公有所过失,公必以微语讥讽,使鄂公无以自容。暑日,鄂公尝脱帽乘凉,其堂宇湫隘,鄂公环视曰:“此帽置于何所?”公徐笑曰:“此顶还是在自家头上为妙。”鄂神色不怡者数日。
听起来张廷玉够损的,鄂尔泰不过是因为屋里潮湿没地方放帽子问了一嘴,就要被嘲讽小心官帽。这么一看,鄂张两人确实是相看两厌无疑了。甚至还有人说,军机处南窗的“一堂和气”匾额,就是皇帝特意写点他们的。
当时,朝堂上已然隐隐形成以两人为首的不同政治集团。其中,张廷玉一派多为其门生故吏,他当了多年翰林,手下得意门生不在少数;而他的家族也非常争气,“仅张氏一门登仕者就有19人”,其姻亲姚氏,也是“仕宦众多”。鄂尔泰一派则包括了他的众多部下旧属,在外任职期间他可是提拔了不少年轻将领,可以说“智勇之士多出幕下”;此外,他的家族也显赫一时,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一支力量。
一般大臣相互间吵吵闹闹也就罢了,张廷玉和鄂尔泰这两位重臣如果带着手下人闹得难看,问题可就严重多了。
早在乾隆刚即位那年,鄂张两大集团的斗争就酿出苦果。当时,贵州苗疆因不堪劳役纷纷起义。刑部尚书张照(被视为“张党”成员)认为这是鄂尔泰改土归流不力导致,是个扳倒他的好机会,便主动请缨前去安抚苗人;等他到了贵州就写信要求当地提督参劾鄂尔泰,直接导致后者被削去爵位。可张照自己也没法解决苗人的问题,反而出了不少馊主意扰乱军务,甚至还假传圣旨放弃作战,差点丢掉新辟的国土。
随着势力的膨胀,两大集团明争暗斗的对立局面日趋严重。“鄂、张二相国秉政,嗜好不齐,门下互相推举,渐至分朋引类,阴为角斗”。很快,乾隆帝发现朝堂上的暗潮汹涌,深知不能任其发展,伺机清除这两股势力。
乾隆五年,在政治上日趋成熟的乾隆下了一道谕旨,公开指出目前存在党争的危险。他认为,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都是先皇雍正重用的大臣,也深受自己信任,虽然有“无知之辈”妄加揣摩,说什么“满洲则思依附鄂尔泰,汉人则思依附张廷玉,不独微末之员,即侍郎、尚书中亦所不免”,但自己相信二人一定会更加谨慎行事,“以成我君臣际遇之美”。
而乾隆六年的仲永檀弹劾案,正式把张廷玉和鄂尔泰两大政治集团间的矛盾公开化。
仲永檀是鄂尔泰的得意门生,他弹劾御史吴士功(张廷玉的弟子)外泄密奏内容,并暗示其泄密对象就是张廷玉。结果因为查不出任何证据,仲永檀的弹劾无效,他本人还因此被张照抓住把柄,后者探知仲永檀曾把自己的密奏内容泄漏给鄂尔泰之子鄂容安,于是上疏揭发,结果一查一个准,仲永檀最终被关押起来直至病死狱中。而鄂尔泰虽然没有受重罚,却也遭到严厉警告:“朕从前能用汝,今日能宽汝,将来独不能重治之罪乎?”这一问,君威尽显,受到打击的鄂尔泰从此一蹶不振。
影视剧中,乾隆因仲永檀案惩戒鄂尔泰。来源/电视剧《延禧攻略》截图
与此同时,乾隆也没有放过张廷玉一派。同样是乾隆六年,乾隆帝公布了都御史刘统勋的奏折,表示在三年之内暂停张、姚(张氏姻亲)两姓在吏部内有名官员的升转。当年九月,适逢张廷玉七十寿辰,帝赐的御制诗中也有两句意味深长的话:“潞国晚年尤矍铄,吕端大事不糊涂。”——一面祝他身体健康像宋朝宰相文彦博那样长寿,一面又告诫他人虽然老了但还得像吕端那样别犯糊涂。深谙官场世故的张廷玉看出了乾隆对自己心存芥蒂,很快提出要把兼任的吏部职务辞去,却被乾隆拒绝,但他自此也越发谨小慎微。
到乾隆十年,鄂尔泰去世,鄂张两大政治集团的争斗事实上至此告终,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两位站在权力顶峰的重臣,最终也只能在君王的雷霆打击下黯然退场。
矛盾之下的惺惺相惜
翻阅历史,鄂张两人的正面交锋并不多,有较为详细记载的只有那次更像是开玩笑的“帽子之争”。其他如西南军务案、仲永檀案,他俩都只是牵涉其中,而非带头下场——即使是这样短兵相接的事件,也是少之又少。
相比之下,他们在政治上的互相合作、互相欣赏容易被忽视。
鄂尔泰自雍正十年回京,与张廷玉朝夕共事十余年,不仅协助乾隆顺利交接政权,还共同负责联络督抚、竞选人才、纂修文献和清刑狱等事务。他们的行事风格、政治见解或许有所不同,但很难说是势同水火。从二人所撰写的诗文著述所看,至少彼此都还是以礼相待的。
如果说祝寿贺词“交因丽泽坚如石,言出同心臭如兰”“奉敕备纶扉,相对日亲切”以客套成分居多,那么其他不少诗句绝对算是真实心迹的流露。尤其是遭遇与乾隆皇帝的“七年之痒”后,这对遭到打压、逐渐在朝堂上变得边缘化的难兄难弟就常常会借诗相互宽慰。
比如乾隆八年,鄂尔泰写诗自嘲:“身应长是客,人似不曾官”“有时把诗卷,吟步任蹒跚”。张廷玉就和诗有“神明松柏茂,何惜小蹒跚”,一字一句满满的宽慰之意。收到关心后的鄂尔泰也化身暖男,回复道“与公计奔走,同是一蹒跚”,饱含同为前朝老臣的惺惺相惜。
倘若诗作一唱一和也可能是“表面功夫”的话,那么张廷玉在自己家训里留下的赞美便做不得假。鄂尔泰曾把自己领悟的政治智慧凝结成一句话:“大事不可糊涂,小事不可不糊涂。”这句话就获得了张廷玉的推崇,认为“斯言最有味,宜静思之”;张还盛赞鄂尔泰对杜甫胡马诗的解释,称“西林确论,能发杜诗之神髓也”......
同处于高危的政治处境,鄂张或许是朝堂之上能互相理解的知音。只不过两位老臣的联盟,必将引起君王警惕,两人明面上实在不宜走得太近。谁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
影视剧中,朝堂上的老年张廷玉。来源/电视剧《雍正王朝》截图
而回过头看,鄂张两人的“矛盾”又何尝不是君王特意挑起?时间倒回雍正十一年间,嘴上说着最依赖张廷玉的雍正,把首席军机大臣的位置交给了刚刚回京不久的鄂尔泰。在军机处勤勤恳恳工作多年、地位尊崇的张廷玉就这样败给了空降兵,难免心生不满,由此埋下鄂张两人矛盾的种子,最终造成互不尊服的混乱局面。而到了乾隆年间,更是屡次三番强调满汉之别,导致两大政治集团之间的门户之防不断加大甚至失控,最终借“党争”一说将其一网打尽。
事实上,就连乾隆自己在回忆时也说漏了嘴:“我朝圣圣相承,乾纲独揽,政柄从无旁落......即朕初年鄂尔泰、张廷玉二人,亦未免故智难忘。”间接否定了鄂张结党的真实性。
可不论过程真相如何,党争是否存在,最终的结果都是:臣子谋输给帝王术。乾隆十四年,张廷玉因为没有亲自进宫谢恩被削爵位,此后几年接连因受门生牵连被革职、抄家,其政治势力渐渐被清除殆尽。而已经去世的鄂尔泰死后也不得安宁,乾隆二十年,已去世十年的鄂尔泰被重新治罪,撤出贤良祠,失去庇护的子孙后代不是被赐自尽,就是死于战事,最终落得悲惨境地。到乾隆三十余年,曾经权势煊赫的鄂尔泰、张廷玉家族,已经没剩几个子孙还在朝居官了。而乾隆帝本人,却借铲除“朋党”的机会,进一步强化了权柄。
张廷玉比鄂尔泰晚去世十年,在那十年里,当张廷玉在家对月独酌之时,会不会想起这位老搭档、老对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