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崛起于我国东北地区,先后攻灭了大辽,灭亡了北宋,同南宋南北并立长达百年。自明万历朝开始,建州左卫首领努尔哈赤逐渐兴起。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建元“天命”,正式脱离明朝统治,成为同明朝对峙的政权,并派兵侵袭明朝辽东镇。万历四十七年,明军同后金爆发“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亏输。此后,后金不仅实现了女真内部的统一,更将势力拓展至辽河以西地带。崇祯八年,皇太极定族名为“满洲”。崇祯九年皇太极称帝,改国号为“大清”。崇祯十七年,辽东总兵吴三桂同清军联合,在山海关击败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主力,清朝于当年迁都北京,开始了入主中原的时期。
清朝诸帝内心认同金朝
明代时,明人即将后金人视为金朝女真人的后裔。万历朝人于慎行在《谷山笔麈》一书中提到:“今建州西女真,即金人之后。”认为明代女直同金朝女真有直接的承续关系。也正因如此,在明末后金(清)同明朝对峙且步步紧逼的大背景下,明朝君臣难免将后金(清)同金朝相联系,将明朝同宋朝作类比。
天聪五年,皇太极致书给明朝将领祖大寿,提到:“尔国君臣惟以宋朝故事为鉴,亦无一言复我。”可见,彼时明朝君臣自比宋朝,将后金比作金朝,因而忌讳议和。更有甚者,因为明朝视后金人为金朝女真人的后裔,故在后金迁都沈阳、进取辽东之时,明廷开始留意北京房山的金朝陵寝,“前我师克取辽东,故明惑于形家之说,疑与清朝王气相关。天启元年罢金陵祭祀,二年拆毁山陵劚断地脉,三年又建关庙于其地,为厌胜之术”。明朝为了发泄对后金的不满、遏制所谓的后金“国运”,先是停止金朝陵寝祭祀,后是毁坏金朝陵寝,最后在陵寝上建关帝庙,同时亦可看出明朝君臣视明代女直人为金朝女真人的后裔。
无论是努尔哈赤、皇太极还是乾隆帝,皆十分认同金朝。皇太极曾提到自己梦到万历帝和金朝,“转顾之间忽又非万历帝,乃金代神像也。出书一册,授上曰:是汝先朝金国史书……”梦中将金朝视为先朝,可见皇太极内心是认同金朝的。乾隆初年编撰《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时,完颜氏原本被编写在该谱的第二十八卷,但“奉高宗特旨,用虞宾义,列为第一,凡属金裔,无不感激泣下”,可见乾隆帝对金朝的认可、对完颜氏的优礼。
乾隆帝实现了大一统之后,各类丛书和志书相继编成,《满洲源流考》便是编于彼时。通过该书,清朝正式向臣民宣布了清朝同金朝、满洲同女真的关系。乾隆四十二年八月,乾隆帝下谕提到编写《满洲源流考》的原因,亦提到其对金朝、女真的看法,一是认为金朝完颜部所居的白山黑水,即是清代的长白山和黑龙江,“本朝肇兴东土,山川钟毓,与大金正同”,认为二者发源地相同。二是提到金朝同古肃慎的承续关系,并认为“我朝肇兴时,旧称满珠,所属曰珠申,后改为满珠,而汉字相沿,讹为满洲,其实即古肃慎,为珠申之转音,更足征疆域之相同矣”。在乾隆帝看来,满洲的族名即是源于古肃慎,同金朝亦有密切联系。三是提到爱新觉罗氏同金朝完颜氏的关系,“我朝得姓曰爱新觉罗氏,国语谓金曰爱新,可为金源同派之证。盖我朝在大金时,未尝非完颜氏之服属,犹之完颜氏在今日,皆为我朝之臣仆”。在乾隆帝看来,虽然爱新觉罗氏并非完颜氏的苗裔,但二者为同族,都是女真人,且在不同时代相互为对方的部属。
《满洲源流考》
除了清朝皇帝如此认知,清朝民间亦有此种观点。雍正时,四川爆发“曾静案”,有平民致书川陕总督岳钟琪,鼓动他反清,“逆书内以岳钟琪为岳飞之后,称功颂德”,并鼓动岳钟琪反清,为宋朝和明朝复仇,而岳钟琪立刻上奏清廷,以示忠诚。雍正五年七月,雍正帝下谕提到:“甚至有谓岳钟琪系岳飞之后,伊意欲修宋、金之报复者,其荒唐悖谬,至于此极。”可见一些时人亦认为清朝和金朝有直接的族源承袭关系。
从官方祭祀上抬高金朝地位
金太祖、金太宗陵寝原本位于东北,金海陵王完颜亮时,“葬始祖以下十帝于大房山”,将金太祖等人陵寝迁至中都(现在的北京)。此后,金世宗、金章宗驾崩后都葬在大房山,为兴陵和道陵。如前文所述,明天启年间,明廷命人毁坏了北京房山的金朝陵寝。清朝定都北京之后,开始升格金朝陵寝的祭祀规格。
顺治六年,清廷规定:“明代陵寝,仍设内监,酌留陵户六名,共给地二百亩。又定房山县金代陵寝,设陵户五十名。”相比明朝陵寝,金朝陵寝陵户更多,亦更受重视。顺治十四年,清廷命维修房山金太祖、金世宗陵寝,“如切近处所果有毁坏,即酌量修整。仍撰文一道叙述缘由,祭告立碑,以志不朽。其关帝庙仍旧留存”。
康熙朝时,康熙帝曾命皇子赴房山致祭,如康熙三十七年四月,康熙帝巡幸五台山时路过房山,“命皇子及大学士至金太祖、金世宗陵奠酒”,并增设康熙帝御制碑文。乾隆帝时,清廷开始增修扩建金太祖陵、金世宗陵。乾隆十七年九月,金太祖、金世宗陵增修完毕,直隶总督方观承“请供设神主致祭,从之”。金朝陵寝扩建完毕后,乾隆帝亲祭的条件也具备了。乾隆十八年,乾隆帝在拜谒雍正帝泰陵之后,亲赴金太祖陵拜谒。此次拜谒,“扈跸内大臣、侍卫,文官郎中,武官参领、轻车都尉以上,守土官文官知府、武官副将以上,及金代后裔完颜氏在京官员,咸蟒袍补服陪祀”,并遣官祭金世宗陵。此次祭祀,乾隆帝命完颜氏陪祀,彰显了爱新觉罗氏清朝在正统上对完颜氏金朝的某种继承。乾隆帝还作《谒金太祖睿陵诗》,其中有“建康前岁犹亲奠,况复龙兴渤海同”,提到此前曾赴江宁祭明太祖陵,此时亲祭金朝陵寝甚为合宜,因为两朝都发源于东北。
此外,清朝皇帝还让金朝在历代帝王庙祭祀体系中有一席之地。顺治二年三月,礼部上奏提到帝王庙内无辽、金、元等朝皇帝,“应将辽太祖并功臣耶律曷鲁,金太祖、金世宗并功臣完颜粘没罕、完颜干离不,俱入庙享祀”,自此,帝王庙内开始祭祀辽、金、元三朝君臣。金哀宗虽是亡国之君,按照康熙帝的标准不应入祀,但乾隆帝认为:“金哀宗处衰弱之时,国势已不可问,推其致败之由,实因熙宗、海陵淫虐阶厉。哀宗自缢殉国,与明之愍帝事同一例,自应一体增祀。”
在史书和戏曲领域维护金朝形象
乾隆朝时,清廷一方面审定金史相关人名、地名,另一方面删改涉及金朝的史书和曲本。
乾隆十二年,乾隆帝在阅读《金史》时,认为该书所附《国语解》中错误较多,“命大学士讷亲、张廷玉,尚书阿克敦,侍郎舒赫德,用国朝校定切音,详为辨正,令读史者咸知金时本音本义,讹谬为之一洗”。乾隆四十年,修订后的《金史》正式刊布。乾隆帝如此热衷校对辽金元三史中的地名人名,可从乾隆四十三年乾隆帝的谕旨中找到原因,乾隆帝提到:“盖缘辽、金、元入主中国时,其人未尽晓汉文,以致音同误用,而后此之为史者,因非本国之人,甚至借不雅之字,以寓其诋毁之私。”可见,校正三史地名人名,主要原因并不是为了还原本音本意,而是为了修改丑化了的金朝、女真文字,维护金朝的形象。
清朝在汇编《四库全书》时,除了审核明清两朝涉及后金和清朝的书籍之外,亦关注宋金以来有关金朝历史的书籍。乾隆四十一年,乾隆帝下谕提到:“他若南宋人书之斥金,明初人书之斥元,其悖于义理者,自当从删,涉于诋詈者,自当从改。”可见,对于贬低金朝的书籍,清廷亦要求删改。乾隆四十二年,乾隆帝提到其在阅览《通鉴辑览》时发现过往史书多尊宋贬金,认为“旧史于两国构兵皆书入寇,于义未协”,因此命以“伐”替代“寇”。
《通鉴辑览》
清朝在修《四库全书》的过程中,除了查缴有违碍字句的史书,亦将注意力放在戏曲上。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乾隆帝下谕提到:“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致失实者。流传久远,无识之徒,或至转以剧本为真,殊有关系。”在乾隆帝看来,戏曲本对民间历史观、民族观的影响不亚于史书,因此命伊龄阿等人留心检查,有应删改者,妥善处理。此后,地方官在查核曲本时十分尽力。乾隆四十六年,两淮盐政图明阿上奏提到“凡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本朝字句及南宋、金朝扮演失实者,即粘签改正,并饬令上紧赶办”,此举得到乾隆帝的赞许。
清朝皇帝对金朝的重视和尊崇,一是源于其对同族所建王朝的本能认同,对金朝的兴起感到自豪,对金朝的衰亡感到叹息;二是源于对于非汉王朝入主中原历史的认可,进而彰显清朝入主中原的历史依据。尽管清朝皇帝对金朝的尊崇,部分原因是出于私心,即对清朝自身也有利,但我们也应当看到,清朝皇帝的历史观、民族观有超越前代的气魄和视野。如雍正帝对曾静等人以宋金历史鼓动岳钟琪反清、否定清朝统治的正统性的观点进行批驳,提到:“且自汉唐以来,圣君哲后,代不乏人。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金太祖、元太祖、世祖,或戡定祸乱,或躬致太平,皆天命所归,功德丕著。”在雍正帝看来,无论是不是汉人皇帝,只要有功有德,皆当正视和肯定。此外,清朝皇帝在历代帝王庙体系内添加了对金朝等非汉王朝君臣的祭祀,让曾经相互敌视的金朝君臣和宋朝君臣同庙受祀,可见在清朝皇帝眼中,无论是宋朝还是金朝,无论是汉人王朝还是非汉王朝,皆是中华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