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诚龙
在历史上,在小说中,经常见到这样一种很奇怪的关系:两个人生前争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但当一方真的去世后,却又非常失落,所谓“相爱相杀”。
在清朝初期,就出现了这样两个人,一个叫叶燮,另一个叫汪琬,都是清初著名的大学者。
(图:叶燮画像)
叶燮是江苏吴江人,有“吴中叶氏,天下望族”之美誉,父亲叶绍袁是晚明大作家,母亲沈宜修也是晚明最优秀的女诗人,因此,叶燮从小就饱读诗书,于康熙9年高中进士。
不过,叶燮这个人个性耿直,看不惯官场的腐败阿谀之风,没几年就罢官回家,在横山专意教书,时人呼其为横山先生。
叶燮讲学,多“看人下碟”,富贵而冒充风雅者,给的出场费再高,讲课费再厚,他也不愿意上这样的“百家讲坛”:“吾忍饥诵经,岂不知屠沽儿有酒食尔?”
不过,因他名气大,学问高,学校办得倒也生气勃勃,一时,后生俊彦,奔趋门下,不乏卓然大家者,如沈德潜、张玉书等等。
在横山不远处的尧峰山下,另有一人也开办了一所“民办高校”,此人名汪琬,也是清朝一大家,其名气当时还在叶燮之上。
(图:汪琬画像)
汪琬也是从官场主动退下来的,而且比叶燮更加耿直,脾气也更急,喜欢骂人,与其持论不一致者,他就跳起来相骂,非得争个耳红脖子粗不可。
当时还有个大名人叫于成龙,曾经讽刺汪琬,说他有一次登泰山,突然内急,却忍住不拉,非要等下山四十里,才“遂于碉畔溺矣,而泰山,不加秽也”。把汪琬气个半死,非要去找于成龙吵一架。
碰上这样的主儿,自然有好戏看。
其实,叶燮与汪琬早就是好朋友,有一年,朝廷要开科举,叶燮对汪琬说,我们两个去考,非高中不可,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汪琬说,咱们都不去吧。叶燮信以为真,真的没去考,但没想到这个汪琬,用这法子除掉了一个“竞争对手”,他一人去考了,一考就中了。
曾有这样的过节,现在又一山二虎,两人有“生源之争”,还不闹得个不亦乐乎?汪琬收了数百学生,学校里书声琅琅,叶燮那里也是“远近从学者亦负笈踵来,馆为之满”。
其实,此时两人之间的个人恩怨倒不是特别计较了,其分歧主要是政见不同,持论不一,于是两人就互相攻讦,还发动学生各自组织阵营,大打笔仗,横山与尧峰,双峰对峙,各自拉了队伍扔板砖,那景致格外壮观。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汪琬与叶燮,各有所长,论搞文学创作,叶不如汪;论搞文艺理论,汪不如叶。两人“骂架”,当然属于搞理论的事了,所以,这种论争,叶燮占了上风,还把汪琬的集子全部拿来,逐字逐句“捉虫子”,从错别字到病句,从知识引用到逻辑推理,从文章做法到立论根据,一一批驳,全方位挑刺,又从整体上做了一个“文学批评概论”,专门形成了一本书,叫做《汪文指谬》,出其大丑。
汪叶这两个文坛学界重量级人物的论争,在大清一代,热闹有余,瘴气也有余,除了各自指陈知识性硬伤之外,其他方面更多的是为了争论而争论,甚而在某些方面,两人的观点本来一致,但为了不屑与对方为伍,也就你做正方,我偏做反方,其情形类同于今天的“奇葩说”。
当然,两人在论争中也倾注了相当多的心血,也多有自己的理论建构,特别是叶燮,为此专门出了一本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一种治学成果。
但是,汪琬死后,叶燮却把那些《汪文指谬》收拢来,一把火给烧了。弟子甚是不解,叶燮说:“吾向不满汪氏文,亦为其名太高,意气太盛,故麻列其失,非为汪氏学竟谬戾于圣人也。今汪殁,吾少一诤友矣。”
叶燮怨怪汪氏多出于意气,其实也是自责的,他并不把汪琬当成诋毁自己人格的对手,而是把他当作砥砺自己思想的推手。
文人相轻,是个老毛病了,许多文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益冲突,也不是其“学谬戾于圣人”,只是见不得“其名太高”,所以也就常常意气太盛,互相谩骂,到死都不相往来,一见其死,或者遭难,就欢欣雀跃,幸灾乐祸。汪叶之争,不能说他俩没染文人相轻的习气,但是,他俩还没至于文人相敌。
叶燮焚书,谈不上文人的道德高标,却也没触及文人的人格底线,不是文人的好榜样,却也是文人中好样儿的。